乩身(第13/18页)
雪越下越大,两个红衣人像大雪中的两滴血一样,一步步走进了成汤庙。
五
迎神赛社之后,常勇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她突然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她开始不停地自言自语,独自坐在屋里或者拄着竹杖走在街上的时候,她都在那里自言自语,好像她周围始终站着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人,再或者,人们觉得那围在她身边的根本就不是人。就是不自言自语的时候,她也和从前不同了,她随便往哪儿一坐,脸上身上都有一种诡异的端凝空虚之气,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只那么心平气和地空着,好像她是一座空空的庙宇,她的灵魂已经走开了,已经腾空了,给别的什么魂灵腾出地方来了,香火之气却还在这庙宇里缭绕不去。只这袅袅的香火气便在她身体里戳了一根坚硬的芯子,把她牢牢地夯在了那里。插过钢钎的腮帮子上留下了两个浅浅的疤,这两个疤让她看起来神秘了很多,好像什么鬼神在她脸上烙下的印记,使她从人群中一下就跳出来了,就连她那两只可怖的白眼也像某一种谶语了。她看起来,不太像人了。
其实常勇不过是因为经历了钢钎穿腮的极度恐惧以及被万众瞩目的极度兴奋之后,产生了一种类似于精神分裂的癔症。当时为了克服对钢钎的恐惧,她极力给自己一种强大的心理暗示:她可是被神灵附体的,一点都不会痛的,更不会死的。当这种强烈的暗示被一支钢钎瞬间定格下来之后,就再也挥之不去了。穿腮之后她便开始认为,她确实是被神灵附了身的,她不再是一个常人。
在这次迎神赛社之后,果然多了一些来找常勇算命的老头儿老太太。他们来找常勇的时候,常勇就在炕上盘腿一坐,白眼珠使劲翻着翻着,头忽然就耷拉下去了,就像是突然睡着了。等到她再次缓缓抬起头的时候,她的神情和声音忽然都变了,她有时候做出妇人的娇媚状,翘着兰花指,声音也变得又尖又细,好像她已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她身体里正附着一个女人的魂魄指挥着她说下去。有时候她又忽然变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又是咳嗽又是打哈欠,连腰都直不起来,脸上也像凭空生出了很多褶子,每一道褶子都拖着她的脸向下垂去,使她看起来瞬间就老去了几十岁。她的声音也是苍老的,老得连字都咬不住了,走风漏气的似乎正从一张没有牙的黑洞洞的嘴里发出来,让人听着都骇然。这时候她好像又被一个老人的魂魄控制了,老人的魂魄坐在她的肉身里,通过她的嘴说着自己想说的话。等魂魄说完之后,常勇开始慢慢苏醒,她耷拉的头慢慢抬起来了,满面倦容,好像刚打过仗一样。她用白眼珠看看周围,说:“我这是在哪里了,怎么这么累啊?”
来算命的老头儿老太太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管常勇到底说对了几句,其实就是在被所谓的灵魂控制的时候,常勇嘴里说出来的仍然是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无非就是有求必应,给算命的人各种心理暗示罢了,总之就是要给那些老头儿老太太一种无限的希望。可是来算命的人都被常勇这种诡异的气场镇住了,只觉得这瞎子可能是在迎神赛社中真的通灵了。这可不是丢个铜钱测测八字,这是上了一个档次,她已经变成乩身了。
这话一传出去,有事没事的人都凑到常勇家门口来看热闹,倒是里三层外三层像看戏一样热闹,常勇连门也不出,就坐在自己家的炕上一次又一次地进行着重复表演。最多就是换换附在她身体里的那个神灵的年龄和性别,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反正神仙不问出处,大约和人一样各个年龄层次的都有。
众人的围观给了常勇一种剧烈而新鲜的刺激,就像在她身体里种了一只鱼钩一样,人们期望着能从她身体里钓出更血腥、更刺激、更神秘的东西来,她必须不负众望,必须把戏演到底,演到骨头里,榨出自己所有的可怕潜质,才能在这巨大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站住脚,活下去。她成了人、神临界处的一个优伶,在灯火辉煌处供众生赏玩。
她很快就对这门技艺娴熟了,什么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吧,哪有越做越不熟练的?为了回馈观众,她自作主张,在传统扶乩中加入了很多新的内容。她自小听爷爷唱晋剧、唱上党梆子、唱队戏,什么《太极图》《光武山》《过五关》《斩华雄》《鸿门宴》《气周瑜》,她都能唱下来的,瞎子眼瞎心明,基本听一遍就能背下来。这点童子功,现在居然都派上用场了。表演时她还兼有很多道具,木剑护符不离身。附身的神仙品种也越来越多,她的体内俨然是蟠桃盛会了,众神逗乐打趣,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