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10/21页)
站在门缝里的白氏听了这话差点被噎住,她嘎吱一声推开门,从窑洞里冲出来,像枚肥大的火箭一样降落在他们面前。采采一看见白氏,又回头对阿德说:“阿德,你跟我唱啊:‘小蚂蚁,搬虫虫,一个搬,搬不动,两个搬,掀条缝,三个搬……’”她边唱边朝白氏那个方向偷看了一眼,看她是不是还站在那里。一看见白氏岿然不动的影子,她立刻掉过头继续唱,似乎是那女人塔一般的影子榨出了她颤巍巍的歌声。白氏站在那里威武地吆喝了一声:“阿德,进屋。”阿德像条小狗一样,伸着粉色舌头跟着白氏进去了。一进门,白氏就大声对他吼道:“以后少和她玩,听见了没有?”
阿德听见没听见不知道,院子里的采采是听得清清楚楚,她一边坚硬地微笑着,一边抓起一根草棍,在地上开始画圈,画了一圈又一圈。黄昏的阳光斜斜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压在了那些圆圈上,似乎她正心甘情愿蹲在一个旋涡的中心,任是谁都别想把她拔出来。
白氏和儿媳一大早就扛着锄头下地去了,最近地里忙,只得把阿德留在了院子里。阿德一个人坐在地上玩泥巴。采采凑过去弯下腰看着他,她皱了皱鼻子,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来递给阿德。阿德见了糖,眼睛一亮,飞快地把糖抢过去了。她说:“叫姐姐。”阿德一边吃糖一边含混不清地叫了声:“姐姐。”她见自己的贿赂初见成效,便蹲下去摸了摸阿德的头。她又说:“阿德,你捏的这是什么啊?”阿德像蜥蜴一样吸了一下舌头说了一句:“这系(是)我的妈妈。”采采看着他手里那个泥人,忽然微笑了,她吊起一只嘴角问他:“你妈妈呢?”阿德继续捏啊捏,并不抬头看她:“她洗(死)了。”采采忍住笑,学他说话:“什么是洗了?”阿德说:“就系(是)躺在那里不能吃饭不能睡觉。”她把脸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贴住阿德那张圆脸了。她勉强抑制住声音里的快乐,因为压抑,竟有些打战,像是她忽然看见了什么极度恐惧又极度兴奋的东西,她抖着声音问了一句:“那……你……想你妈妈吗?”
阿德没有说话,他两只手还在笨拙地捏那个泥人。采采死死盯着阿德的那两只眼睛,终于,她看到那两只眼睛里结了一层透明的壳,冰花一样挂在上面,那壳越来越厚,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开始往下坠了。在阿德的泪水掉下去的那一个瞬间,采采还是惊了一下,像被一道电流击了一下。她身体深处的某个部位细若游丝地疼了一下,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但很快,那缕细若游丝的悲伤就被更庞大的东西吞噬了。她像在蚌壳里突然发现了一粒珍珠一样,一种近于邪恶的兴奋推着她伸出手去,伸进蚌壳柔软的肉里,她要摘出那粒珍珠。蚌壳的肉太柔软了,她触到它的一瞬间几乎流下泪来,那是怎样一种柔软的疼痛啊。可是,越是想着它的疼痛,她便越是不由得兴奋。
她不顾一切地要把手伸进那蚌壳深处。她紧紧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还记得你妈妈的样子吗?你一定不记得。”阿德大颗大颗地落着泪,还是不说话。她抽搐着笑了一下,又说:“你能告诉我她长什么样吗?”阿德把手里的泥人摔在地上,他终于开始失声痛哭,他哭得那么悲伤,像个大人、像个聪明人那样哭,那绝不是一个傻子的哭声。她被吓住了,同时又觉得自己像被针扎过穴位一样异样地过瘾,周身有一种奇妙的舒泰。她一边观赏着他的痛哭,一边再往深里试探:“你知道什么是洗(死)了吗?就是,只要你还活着一天,你就再也见不到她,她再也不会回来看你,再也不能抱着你。你这可怜的傻子,你知道这世上什么人最可怜?就是没有了妈的孩子。可是我有。”阿德已经哭着趴在了地上,他的泪水和泥土搅在一起糊在了他的脸上,看上去他戴上了一副滑稽的面具,像个撕心裂肺的小丑。
她一边观赏着他的哭声,一边断断续续地干笑着,可是她心里却越来越疼痛。于是她一边笑一边开始流泪,倒像是怕哭泣的阿德太寂寞了,一定要陪着他哭一场。
就在这时,白氏从地里回来做午饭了。她一见趴在地上哭泣的阿德就嗖地冲过去,她把泥人似的阿德搬起来抱在了自己怀里。她把阿德那张满是泥巴和泪水的脸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阿德还在哭,白氏一边拍打他一边用喷火的眼睛盯着采采。采采往后退了一步,说了一句:“我没有推他,是他自己摔倒的,真的是他自己摔倒的,你问他。”阿德还在哭,像走进了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
白氏一边说着“不哭了,不哭了”,一边把自己的衣服往起一撩,露出了两只倭瓜似的老乳房,老乳房下垂得很厉害,快能别到裤腰带里去了。白氏把阿德的手放在自己乳房上说:“摸摸就不哭了哈,摸一摸就好了哈。”阿德把一张泥脸藏在她怀里,一边哭一边摸她的乳房,摸了几下,果然就哭声渐小。再摸到后来,他只剩下低低的抽泣了。这点残余的抽泣像秋天的枯枝败叶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了他们的头上、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