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8/21页)

儿媳一只手放在了采采头上,似乎急着把她的话堵回去,她慌乱地又看了看四周,重点看了白氏一眼,白氏头都不用回,只一个脊背就够用了。这么多年熬过来,那脊背早像块结实的案板一样,要不怎么能经得住各种目光在上面剁来剁去?儿媳看了她一眼又扭头看着洞开的窑洞门,生怕那黢黑的门里突然再走出一个人来,她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挡着采采,似乎想把她藏起来,要是能折起来随身装进口袋里,那就最好不过了。

白氏用了一点眼角的余光就看到儿媳拉着那女孩向院门口走去,那女孩像头牛一样抵抗着,两只光脚蹬着地不愿走。然后儿媳又低声和那女孩说着什么,那女孩只是耷拉着头抽泣,并不说话。忽然之间,那女孩昂起头来尖叫了一声:“我不走!就不走!”儿媳赶紧把她往门外拖,一边拖一边看着窑洞里,似乎那里面随时会蹿出什么怪兽把她们吃掉。白氏站在后面救死扶伤般地发话了:“稀饭好了,还是让她趁热喝一碗吧,大早晨跑了十里路也不容易。”

采采蹲在地上喝稀饭的工夫,阿德起来了,永泰也起来了,一圈人站着,铁笼子似的围观着这地上的小姑娘。早晨的阳光从他们四肢之间的缝隙筛进来,斑斑驳驳地落在了她的光脚上,像长出一层黑白的花纹,越发显出了她的奇异。儿媳束手束脚地站在那里,似乎周身长出了好几双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她一边目测采采喝稀饭的进度,一边侧耳聆听着周围几个人胸腔里回响的算盘声。大约每个人都正在心里打着算盘吧,要是把这女孩留下,至少要养到出嫁,那得花多少钱啊。不能不给她吃饭吧,也不能让她光着屁股跑吧?不能给他们小看了她们娘俩,儿媳心里冷笑一声,又高声催促采采一句:“快点喝,喝完就送你回去。”

她提前给他们吃个定心丸,免得吓着他们。这时候白氏又开口了:“大清早跑过来,说什么也要吃了午饭再走吧,一碗稀饭管什么用,撒泡尿就没了。”儿媳不说话了,似乎得了赦令,暂时不用行刑了。白氏站在小泥炉边一副母仪天下的姿态,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高看过自己,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鄙视过儿媳。白氏已经开始雍容大度地和面,准备做中午的手擀面,自己也不觉得这是加快了赶人走的步子。

一碗手擀面吃下去,采采终究被母亲拖着出了门。她身体被母亲押着,眼睛却使劲转过来,绝望地看着他们,似乎想用目光在他们身上抛下锚来。然而她们已经开始下山了,那两缕目光挣扎了几下还是沉下去,不见了。永泰去干活儿,走了,白氏带着阿德久久站在山崖上看着她们的背影。她眼睛里迅速闪过一道罕见的泪影,然后,像个屹立在山头的菩萨一样,她慈悲地说:“可怜的孩子啊,遇上这样的妈。”

晚上白氏正要和阿德吃晚饭的时候,儿媳独自回来了,看来已经成功把包袱甩掉了。她像个刚从战场上逃下来的伤员,溃不成军地进了窑洞,饭也不吃,灯也不开,倒头就睡在了炕上。白氏对她的鄙视仍然散发着余热,这点余热装在她的胸腔里足够烤熟几个土豆了。她想,这么狠心的女人还配吃什么晚饭?然而,第二天一大早,儿媳气宇轩昂地吃了满满两大碗和子饭,把前一晚没吃的又补上了。她吃得理直气壮,大约是觉得自己刚做了回有功之臣,她刚为这个家赶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战功赫赫,理应多吃点。

第三天晚上,刚到掌灯时分,院门嘎吱响了一声,伴随着几声细碎的脚步声。然后,脚步声消失了,院子里再次寂静下来。白氏心里咯噔一声,从炕头上下来,穿上鞋疾步向院子里走去。在她走出窑洞的同时,她看到另一孔窑洞里也急急走出了一个人影。是儿媳。她们两个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那个小小的身影。那影子被裹在黑暗里,面目模糊,薄薄地立在那里。尽管这样,白氏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这影子是谁——采采。儿媳也认出来了,她们两个都没动,采采也没动,三个人在黑暗中安静冰凉地对峙着,甚是稳当。

最初的惊讶之后,白氏心里一声冷笑,居然自己又找上门来了。她后悔不该喂她那碗手擀面,现在要被赖上了,准确地说是永泰要被赖上了。这时候三角形动摇了,儿媳向院子中央的采采走过去。黑暗中白氏听见儿媳低声说了一句:“怎么又是光着脚跑过来的?”白氏又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小姑娘简直是在使苦肉计嘛,再跑来又不穿鞋,这明显就是计谋了。她倚着门框替永泰后悔,只以为娶了个比自己大七岁的女人安稳点,却不知道其实是娶了母女俩,看这情形他分明是中了她们的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