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9/21页)
儿媳把采采拉进了窑洞,这一晚采采就和儿媳还有永泰睡在一张炕上。一晚上人家睡得熨帖,倒是白氏一宿没睡。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像做秋收一样算了一晚上的账。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儿媳就把采采拖到院子里,她脚上趿拉着一双永泰穿过的破布鞋,鞋太大,她站在这两只鞋里像棵植物被栽在花盆里一样,走一步路都像跋山涉水似的。儿媳把她拖到院子中心往地上一扔,叫道:“你走还是不走?”采采蹲在地上不起来,儿媳上去又拖她,她双手抓地牢牢把自己吸在地面上,她一边躲她母亲的手一边大声号啕着:“我不走,我就不走,我回去了他还要打我,把我打死算了,你们都不要我,我也不想活了。”
矮墙上长出了一排黑压压的脑袋,麻雀似的蹲了一排,是街坊邻居听见哭声都赶来看热闹了。在水暖村,谁家有热闹而不让人看,可是不道德的。什么是他们的道德?道德就是把所有近乎气绝的快乐和无以复加的伤口都割开了给人看供人消遣,绝不能独享。
儿媳抬起头来无声地看了看那排蹲在墙头的脑袋,忽然就泪如雨下,她扭头进了窑洞,再出来时胳膊下夹了个小布包,永泰跟在后面一脸惊慌。儿媳倚着门哭:“我和采采走吧,你再找个女人过。”
永泰急得快跳起来了,让他再次变成光棍儿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地上的采采大声抽泣着,倚门而站的儿媳无声流着泪,配合真是天衣无缝。白氏看到此处已经明白,大局已定,这母女俩赢了。在水暖村可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白氏这一辈子也不是白给的,她在清晨的阳光里迈出了一步,带着巨大的影子走向了采采。她慈眉善目地拉起采采,说:“她不想走就让她留下吧,只是这上学的事……”她得和她们讨价还价。
儿媳还是倚着门,那个做道具的包包还被她夹在腋下。她看起来有一点疲惫。她收起了眼里所有真真假假的风情,不再说话,表示成交。
采采就这样留在了水暖村。
十三岁。
失学。
晚上和生母与继父睡在一张炕上。
四
儿媳在窑洞里叫了一声采采,没有人答应,她掀帘子出了窑洞,站在院子里尖着嗓子又叫了一声采采,声音又干又硬,没有血色。正好采采从外面回来了,一进院子就看到了钟馗一样的母亲正站在那里。儿媳劈头一句过去:“又死哪儿去了?”阿德正在院子里玩蚂蚁,听见声音便抬起头来看这母女俩。采采顿了顿,忽然跳起来冲着母亲尖叫:“那你让我去哪儿,学也不让我上,我每天憋在这里想把我憋死啊。”她开始边哭边叫,“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你们都不想让我住这儿,你们都想让我早点死。”
她这番话像寒光闪闪的兵器,一掷出去就把所有的穴位都点住了。她母亲显然战败了,呆若木鸡地看着她,阿德坐在地上,吓得也一动不动,就连正从门缝里往外偷窥的白氏也怔住了。她白氏可是一世英名、有铁腕的彪悍女人,居然被这样一个小姑娘吓住了?可她必须承认,她确实被吓了一跳,就像是亲眼看着一只老鼠忽然摇身变成了一只大象。她看着眼前这张牙舞爪跳着脚的小姑娘,想起那一日清晨她光着青色的脚赖在地上哭着不起来,真是判若两人。看来吃惊的不仅是她,儿媳也站在那里脸色发青。她想起自打采采住过来后,儿媳对采采一直是呼来喝去的,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好像采采是她陪嫁过来的一个小丫鬟。她无非是自知理亏。结婚前讲好的谁都不带孩子,可是结婚之后没几天她的孩子就拖过来了。
她主动毁了契约,大约总是心虚的,凭什么不养阿德却要养采采,面对着丈夫和婆婆就像终日面对一个陪审团一样。所以她不得不对自己女儿粗声大气一点,大约只有通过呼来喝去才能交代过去。她这点狠可不是白狠的,这点狠兑换来的便是采采的口粮,这样采采每日吃的喝的才有保障且名正言顺。哪知她在这里千方百计为采采争取口粮呢,采采却并不领她的情。
她的眼睛还夹在那道门缝里偷看着这母女俩,周身却打了个寒战。
儿媳一手扶头,做头痛状回到窑洞里去了。自打她嫁过来还陪嫁过来一样痼疾,就是头痛。干活儿累了头痛,不高兴了也头痛,把她吃得营养不良了也头痛,这世上所有蝇营狗苟的事情都能变成她头上的紧箍咒,凡事稍有波动便能引发她头上崇山峻岭般的痛楚。每每看到她用弱柳扶风的姿势捧着她那张银盆大脸做头痛状,白氏便嗤之以鼻。她就是发着高烧再夹一泡尿也照样能锄完二亩地。
采采拖着自己的影子在原地呆呆站了几秒钟,眯着眼睛环视了一圈,忽然看到了坐在墙角的阿德。她眯起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皱了皱鼻子,然后拖着影子走到了阿德面前。她俯视着这个傻子,然后问了一句:“阿德啊,你在玩什么呢?”阿德伸着粉红色的舌头看了看她,举起了一只蚂蚁。采采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脸看:“听说你至今都数不到十,是不是?我教你个儿歌吧,来,你跟我唱啊:‘小蚂蚁,搬虫虫。’”阿德不吭声,畏惧地看着她,她歪着嘴角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捏了捏阿德的脸蛋,说:“这可是给一岁的小朋友唱的,你都五岁了还不会唱,果真是个傻子。他们就是不让我上学了,我也比你聪明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气死你们全家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