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19/21页)
窑洞里摆着一只老式座钟,时钟嘀嗒着像斧头一样凌空向她们砍下来。白氏坐在那里觉得身上无端地被砍了几刀。她忽然开口:“想离就离了吧,大不了他再娶第三个老婆,你再嫁第三个男人,再多一个也不多。”儿媳霍地蹦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白氏堵回去了,白氏看了采采一眼,说,“至于这拖油瓶,估计你再带走还是嫌累赘,又要坏了你的好事。你不想带走就给我留下吧,我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就是多一口饭的问题,只要我不死,就饿不死她。”
儿媳和采采同时回过头,像不认识一样惊讶地看着白氏。白氏并不看她们,用指头抚了抚衣服上的灰尘,她腹部的赘肉连同衣服一起抖动着,那些灰尘则像小鱼一样游进了周围的空气。
八
数九寒天到了。这时候已经到腊月二十三了,水暖村家家户户在灶台上摆上糖瓜祭拜灶王爷,好封住他的嘴让他上天言好事。还有的人家在一旁摆上两颗鸡蛋,这鸡蛋是给黄鼠狼和狐狸的零食,因为它们是灶王爷的部下,不能不打点一下。二十三一过,年味就越来越重,人们忙着扫舍,忙着贴年画,忙着蒸馍馍,忙着杀猪炸肉丸子,忙着把粪坑敲开把丰收的鲇鱼捞出一头宰了吃。
人们年复一年地按一个程序往前折腾,人在世上一共也不过几十年,却纷纷感觉被这年关岁尾蹂躏了两百次不止,实在是因为无处上岸。人们已经不再去指望哪天早晨醒来时摆在他们面前的日子会摇身一变,变得晶莹发亮,变成另一样东西。他们知道,唯一的变化无非是从这个山头挪到对面那个山头上去。
蹦跶了几日蹦过了除夕,大年初一这一天人们口袋里装着瓜子花生倾巢而出,坐在别人家的炕上嗑着瓜子说三道四,仿佛把整个水暖村的历史都坐拥在自己屁股下面了。白氏接待着前来拜访的老妇人,一面晃着肥乳哈哈大笑一面却如惊弓之鸟般提防着她们,往日她们来了又走了,这窑里就必定要少几样东西,被她们顺便摸走了。
儿媳更忙,她要趁此佳节拜访村里村外的媒婆,她得赶紧行动给自己找好下家,手中有粮才能心中不慌。于是,采采便带着阿德漫山遍野地跑,她带着他去村里的地王殿看热闹。这时候已经黄昏了,地王殿里人烟稀少,只有香火缭绕,大殿已经很旧了,光线幽暗,在清冷的冬日里显得越发阴气森森。采采指着墙上的壁画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人,神秘地说:“你看,人们死了就到这儿了。他们在那里也要结婚也要种地,和活人也差不多。”阿德瞪大眼睛盯着壁画,忽然问:“我妈妈系(是)哪个,她在哪里?”采采站在幽暗的光线里,带着掌握人物生死大权的得意说:“那只有你自己去了那里才能知道了,我又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天色越来越暗了,地王殿里没有点灯,越发鬼影憧憧。采采和阿德面目模糊地站在那里,心里忽然都生出了些恐惧,似乎误闯进了什么非人间的地方。采采说:“阿德,我们回家吧。”阿德带着哭腔说:“不,我想看到妈妈。”采采忽然大声尖叫起来:“你这傻子,我都是骗你的,根本就没有地狱,人死了就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烂了。你永远都见不到你妈了,可是你见不到她你也不可怜,因为有人把你这傻子当成宝一样。”她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下去了,“阿德,等春天我妈再嫁人了,我就又得跟她走了,我也不知道我会去哪里。你还有奶奶。你奶奶,她其实是个好人。”
天黑了,有人开始放鞭炮,整个村子欢呼雀跃着,亮如白昼。在转瞬即逝的光亮中,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拉着手穿过去了。鞭炮的光芒把他们长长的影子投在了夜幕中,放电影似的。
惊蛰了,百虫苏醒,土地解冻。又一年的农事要开始了。儿媳已经成功地找好了下家,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儿,除了知道像牛一样往死里干活儿,别的都不知道。儿媳和老光棍儿经过一番谈判,谈妥了条件,她虽是第三次出嫁了,那也是要待价而沽的。她的要求是得带着女儿嫁过去。老光棍儿打了打算盘,最后答应了,拖个十四岁的闺女过来也好,一过来就能干活儿,起码不用白养。
眼看着儿媳即将从她眼皮底下再次出嫁,白氏嘴上不说什么,脸色却是不大好看的。好在春耕开始,地里的活儿耗掉了她的大部分精力,她也就早出晚归忙着耕地,婆媳尽量躲着不见。这一天,快到中午了,白氏忽然觉得有些头晕,但还是决定把剩下的一垄地耕完。她再一次弯下腰的时候,忽然就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部了,血液就像洪水决堤一样凶狠野蛮地冲了过来,她整个人被冲刷着,再也站立不稳。白氏肥硕的身体轰然倒塌在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