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18/21页)

白氏连日沉浸在棺材的巨大气场中,遐想着死后的坦途,这一日忽然抬头猛然发现眼前站着一个端庄安静的姑娘,她竟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不过就是采采,正站在那里看小木匠上漆。可是她却觉得哪里不对,在她抬头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她觉得采采分明脱胎换骨成另外一个人了,就像是另外一个人披着采采的皮囊站在那里,她看着她的目光,也不是采采的。有一种静态的美丽像雪花一样正落在她的眉梢和眼角,散发出一缕绝细的幽香。这姑娘又要摇身变成什么?她一直都有着她危险的变幻。

一连几日,采采都这样文静舒雅地站在一边看小木匠干活儿,给他端茶倒水,中午又把饭给他送过来。小木匠眉目清秀,但有些木头木脑,始终没有抬起头看采采一眼,眼睛只是寸步不离地盯着那棺材。不只是和小木匠,就连和旁人说话采采也忽然变得细声细气,好像周围都是正在睡觉的人,怕不小心就把别人吵醒了。她一旦温柔贤淑下来,也让人觉得妖气森森,觉得哪里不对。白氏终于发现了,采采无论在做什么、无论和谁说话,都把眼角空出来,拴在小木匠身上。那点眼风真是风摇影动,沙沙作响。白氏恍然明白,采采这是看上小木匠了。

采采这边磨刀霍霍,随时都能摆出以身相许的架势了,小木匠那边还是罗汉之躯,百毒不侵,或许人家早看出采采不对劲,许是个花痴?避之不及。白氏在一旁看得心痛。白氏真有心一把把她从小木匠身边拉开,不要让她再像一条小狗一样围着那男子摇尾乞怜了。可是她以后呢?现在她便可一眼看到她的以后了,无非是哪个男人给她一点真的假的疼惜,她便跟了他,只求对方对她有一星半点的好,她便不惜粉身碎骨。想到这里,白氏眼圈发潮,恨不得赶紧把这小木匠打发走。

又过了几日,棺材终于完工了。白氏二话不说,付了工钱,赶紧打发木匠走人。小木匠收拾东西往出走的时候,采采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却不说一句话。事实上,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和小木匠说过一个字。这一个字自然是再没有机会说出来了。小木匠挑着东西就往出走,并没有回头,采采眼睛发直,就要追出去。白氏迅速把院门关上,把自己庞大的身躯垛在了那里,挡住了采采的去路。采采直着眼睛盯着白氏庞大的身体,仿佛不认识那是什么,她神情呆滞,似乎想把目光一寸一寸钉到这庞然大物里。

白氏一动不动。过了半天,采采忽然苏醒,她仿佛终于认清这眼前的城垛是什么了。她看着白氏忽然邪恶地一笑,鼻子又皱了起来,她皱了几皱,终于开口了:“棺材都做好了,你还不进去啊?”白氏见她皱起鼻子,情知她缓过来了,心里松了口气,嘴上却天寒地冻地说:“不劳你操心,什么时候进去是我的事。倒是你自个儿小心别被人拐跑了,又被人当脚下的一坨泥来踩。”

采采脸色惨白,却故意把小胸脯高高挺起来,斜睨着白氏说:“我就愿意,你管得着吗?”说完,她开始在院子里出出进进地高声唱歌,以显示她毫不悲伤。她声音打战,简直像只生物钟紊乱的公鸡。白氏看着她薄薄的背影,偷偷笑了。

第一场大雪下来了。冬至了,岁尾一天天逼近了。晾好的棺材已经被抬进了窑洞,窑洞里黑黢黢的,几件破旧的家具也早已辨认不出颜色,这艳丽的棺材往屋里一放,简直让整间屋子蓬荜生辉。棺材上还画满了大大小小的传说,坐在炕上看过去简直有看戏台的效果,猪八戒和白娘子都从棺材板上走了下来,在这幽暗的窑洞里为这祖孙俩轰然开放。

棺材虽说艳丽,但散发出的邪气还是让阿德有些害怕,他说:“奶奶,这系(是)什么?”白氏说:“人死了就要睡进去,就是死了睡觉的地方。阿德啊,要是奶奶有一天睡进去了,你可不要哭啊。”阿德说:“你要睡在里面,我也睡在里面。”白氏抱住阿德不再说话。黄昏已至,窗外的大雪还在下,整个水暖村都被大雪盖住了,陷入了一种很深很静的睡眠。炉子里的红色火苗噼啪作响,散发着柏木的清香。窑洞里的一切在火光下都长出了一层虚弱的庞大的影子,像森林一样长在一起,包裹着炕上的祖孙俩。

虽然给永泰去了两封信催他回家过年,但永泰只寄回来一点钱还有一封信,说只要采采还在,他就不回去丢人现眼。儿媳读了信之后连声冷笑,她高声说:“估计他在外面已经有人了吧,要不怎么连过年都不回来一趟?看来这婚不离是不行了,还是离吧。你,也该满意了吧?”说完,她对采采一抬下巴,好像在欣赏采采的功德。她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她,似乎今天才头一次发现这个人原来是长这个样子。她自然更无法相信这是她生下来的。采采则很投入地玩着自己的一根指头,眼睛盯着那指头一语不发,任凭母亲的目光把她剥来剥去,她坐在那里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