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17/21页)
就是这个秋天,铁人白氏忽然时常感到胸闷气短,干活儿干着就会忽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黄土融化成了一截一截,踩上去一脚都是软的。她只能坐在地边的石头上先歇息一番再继续。腰腹间经年积攒下来的脂肪像秤砣一样把她压在石头上,又松又老的乳房在胸脯上流着,流到了臃肿的小腹上,合为一体,隔着衣服看上去只看到那里像小山一样隆着一堆肉,她的目光跨过这堆肉只能看到自己下面的脚尖。她心想,一辈子吃土豆、莜面,也凭空长出这么多肉来,简直是无本生利。歇息半天,刚站起来就又是一阵眩晕,她扶着石头悲伤地想,怕是得给自己准备一口棺材了,说不定哪天摔倒就再爬不起来了。村里每年冬天都有这样的老人,不小心摔倒在雪地里,摔倒了就再也没爬起来过。还有一个老太太摔得太用力了些,连眼珠子都摔出去了一只,四处找也没找到。下葬的时候只好在她眼窝里安了一只小孩子玩的彩色玻璃球,老太太带着一只五光十色的玻璃眼珠入了土。
白氏唯恐自己死了没处搁,便快马加鞭地找了个邻村的木匠来给她割棺材。眼看着天就要冷了,一下雪就没法做木工活儿了。老木匠带着一个打下手的小木匠来了,住在旁边一口废弃的窑洞里。白天父子俩来白氏院子里做棺材,晚上回破窑洞里一窝,连灯都不用点,光一点月光就够用了。白氏从地里回来就抱着阿德坐在一边专心看他们做棺材,棺材的雏形已经出来了,四块板往起一合,一个留给她躺的地方已经长出骨骼了,再过几天它就会连血肉都长出来,就差她往里一躺了。随着棺材一天天变真实了,她心里的那点恐惧也一天天变具体了,似乎是一个人已经能数到自己的阳寿了,知道自己哪天钻进那口棺材毕竟也不是什么好事,觉得背上瘆得慌,阴惨惨的。
按照村里的规矩,她还得给自己留一张遗像。等人死了再留就来不及了,村里的老人一辈子不见得照过一张相,但都要趁还活着还能走路的时候赶紧给自己留一张遗像。有个走街串巷的摄影师隔阵子就光顾一次水暖村,看近来可有快要死的老人照相。老人一见摄影师来,就穿着自己平生最好的衣服,拄着拐杖前去村口照遗像。摄影师在村口挂好布景,布景上是粗糙的青山绿水,绿得喜气洋洋,人一走过去就溅得人身上四处都是。摄影师知道黄土高原上的老人一辈子抬头低头见的都是黄土,就是死了也还是和黄土打交道,便在遗像里替他们恶补一番青山绿水。他不厌其烦地摆弄着老人僵硬的脸:“好,稍微笑一下。”“好,把头稍微侧一侧。”“好,看前面。”“好嘞,大爷大婶,包你满意,快拿回家挂在墙上吧。”
是啊,挂在墙上随死随用,倒是方便。老人把遗像拿回家挂在墙上,终日与死后的自己对视着,死后的自己穿红戴绿,背景是一片耀眼的青山绿水,不知底细的还以为老人正在遥远的南国旅游呢。
棺材越是接近竣工,白氏便越是有了身临其境的悲伤,这种悲伤越来越逼真了,仿佛她马上就要穿戴好躺进这匣子里了,可是,她不能把阿德带走啊。她忽然就落下泪来,她说:“阿德啊,我要是哪天死了你可怎么活啊。”阿德伸着舌头说:“奶奶,你也要洗(死)了吗?”白氏悲伤地点点头:“人都要死的,但是有人死得早,有人死得晚。别人都说死了谁苦了谁,我倒觉得苦了的是活着的人,人死了就什么都不会觉得了,连活人哭不哭都不知道了。只是可怜阿德你啊,早早没了妈,你那老子又一年到头不回家来。”阿德眼睛亮了一下:“奶奶,你洗(死)了系(是)不系(是)就能见到妈妈了?”又是他那母亲,她吼道:“不许老提你那死去的妈。”
阿德不敢说话了,两只嘴角又开始往下撇,眼睛里浮出了一层水光。白氏叹了口气,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抚摸着,以一种从没有过的悲伤看着他说:“阿德啊,要是有一天奶奶死了,你也会这样想奶奶吗?”阿德不说话,那层水光破了,泪水又纷纷扬扬挂了一脸。她抱住他说:“你这孩子真没出息,这么爱哭,以后可怎么活啊,有人欺负你可怎么办啊。我哪天入了土,还有谁会管你?”
要给棺材上漆了,白氏选了一款轰轰烈烈的大红色,似乎不选这等酷烈的红便不足以对得起这蝼蚁般的猥琐一世,从生到死总应该嚣张一次吧。就算这不过是个盛死人的匣子,也应该搞得像嫁妆一样艳丽。然后小木匠在棺材上面描金画漆,应白氏的要求,他在上面画了蟠桃盛会、三打白骨精、猪八戒背媳妇,画了各色花卉、各种时令水果。生前没吃过没见过的她都让他往上画,一时,棺材盒子被她装饰得像个龙宫宝殿似的,金碧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