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7/21页)

白氏听了这番话,半是喜悦半是悲伤,喜悦的是,这次好像坐实把阿德纳入自己麾下了,他们更要相依为命了;悲伤的是,这孩子死了妈又被爸抛开,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了一个人世间的孤儿。好在他还有她这样一个坚如磐石的亲人,可是,如果有一天她也躺到对面的山头上了,他该怎么办?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收留他吗?她用提前过世的眼光审视着趴在窗前的阿德,他背对着他们,透过玻璃呆呆地看着外面,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他们刚才的对话。她看着他的背影,希望他能回过头来和她说句话,可是他固执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从玻璃里看到了他的影子,粉红色的舌头耷拉在外面,湿漉漉的。他的脸上也湿漉漉的,全是泪。他用力贴在玻璃上,像是要把自己拼命地镶嵌进去。

那女人人高马大,长着一张银盆大脸,眼大嘴大,身上所有的零件都比别人大出了一号,似乎她身上的器官是在热带雨林里催大的,茂密、硕大。她和永泰站在一起,比永泰高出一大截子,像个衣柜似的能整个把永泰装进去。永泰猥琐地站在她的影子里倒是不介意,大一点小一点无妨,只要好用就行。那女人熟门熟路地和永泰住进了一孔窑洞,白氏带着阿德住在另一孔窑洞,两户邻居似的并列着。做饭的时候,那女人独霸灶台,炒一顿菜能倒二两油,看得白氏眼睛都绿了,又不好过去把油壶夺下来,毕竟过门没几天。大约因为女人觉得自己虽是二手的,却是赴水暖村来给死人替补空位的,死人睡过的男人她接着睡,死人用过的她接着用,劳苦功高,霸占个灶台多倒点油也是应该的。白氏用屋檐下的小泥炉做饭,搞得她和阿德像受气的小妾。

他们被迫开始了这种分分合合的相处,忽而合家团圆,忽而又人鬼两不拢。斗争了几日,白氏喉咙里堵了一团东西几天咽不下去,又没有人可以诉苦,她便见缝插针地捉过阿德抱在自己膝盖上倾诉。阿德反抗,要跳下去,白氏就死死捉住他不放,不管他听懂听不懂,她嘴里不停和他说话:“阿德啊,你说生个儿子有什么好?就是养一个仇人再娶回来一个仇人。我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一点家底子几天就要被她榨干了,连点渣子都不留啊。阿德啊,你大了可不能这样啊。”她一边说一边使劲把阿德往自己怀里夯,似乎阿德身体里的热量正长出根须来,正往她身体里驻扎,他们像两株植物绞在了一起。白氏继续倾诉:“阿德啊,等你长大了在城里买了房子会不会让奶奶住?”阿德一边徒劳地挣扎一边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可以理解成同意,也可以理解成不同意,白氏当然是理解成同意了。顿时,她似乎已经把一张未来的通行证握在手里了,简直连月球都去得了了。她更紧地抱住了阿德。

不过她心里明白水暖村之外的世界都是与阿德绝缘的。

在那女人过门后的第三个月,一个早晨,有不速之客来访了。天刚亮,白氏是第一个起来的,起来后一开院门,她吓了一跳,门口蹲着一个人。再仔细一看,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蹲在地上没有起来,翻起眼皮看着白氏,目光一寸一寸在她身上游走,很阴凉。白氏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那两只冻得发青的光脚,她显然是光着脚跑过来的,脚上已经划开了好几道口子。然后她又看到了她那张脸,宽似银盆,眼大嘴大,活脱儿就是新过门的儿媳妇缩小了一号。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来人是谁了,这才过门没几天油瓶就自己挂过来了。

她把那女孩安置在院子里的一张马扎上,由她一个人坐着,然后敲窗户通知那孔窑洞。那女孩像个犯人一样坐在空空的院子里,她坐在那里一边用两只光脚互相迟缓地摩擦着,一边偷偷打量着这院子,再不时偷偷看一眼白氏。窑洞的门嘎吱一声开了,儿媳以蓬着头披着衣服的造型出现在那黑乎乎的门口。她惊讶而略带慌张地看着坐在马扎上的女孩,似乎正在鉴别她的真假,鉴别完毕之后,她终于缓缓地迈出了一条腿。当她终于走到那女孩的身边时,她仍然用困惑的表情俯视着她,似乎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女孩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妈”,眼泪已经下来了。儿媳紧张地看了看周围,与站在门口的白氏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她低声对那女孩说:“采采,你怎么跑过来了?”采采用一只手擦着眼睛,说:“我爸又打我,我不回去了。”儿媳又问:“你的鞋呢?”采采使劲憋着嗓子里的抽咽,憋得自己粗声大气地说:“一大早起来我还没穿鞋他就打我,我就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