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0/43页)
在我捏着生长火苗的纸张分发到爷爷、父亲还有妈妈的坟前时,猛然我听见奶奶的坟上呼啦啦轻响,像是有人张开手轻抚坟上的那些枯干的去年的野草,但又有点担心惊着了我。那是一股小小的旋风,初开始有一个手掌大小,旋在奶奶的坟上没有挪动,当我看见它时它像是觉察到了,马上挪了地方,悄悄靠拢我,又悄悄走开,消失在漫野的麦苗中。我知道是奶奶的英灵醒了,奶奶在告诉我她知道我来了。奶奶很高兴。
在这片坟苑里我真是回了家,我觉得奶奶在身边,还有我认不太清的妈妈也在身边,还有爷爷、父亲。我们家从来没这么整齐过。直到火纸燃尽,我仍然不想离开。我想和奶奶和亲人们多待一会儿。一个人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很久很久,才能知道家乡的含义亲人的含义。我蹲在我家的坟苑里,不想离开半步。
感谢正义叔,在我来之前的几天他已经来给奶奶上过坟,因为坟头上顶着新添上的土块,那是上坟的标识。“早清明晚十一”,是说一年里最重要的两个鬼节中前一个要早几天上坟而后一个则要稍晚上坟。我们村子给亡灵只过这两个节日,而为何一个要早一个要晚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正义叔不是因为我回来才做样子上坟的,因为回村之前我并没有通知他,我想不声不响回村,不想让任何外人知道。
我倚靠着奶奶的坟斜斜躺下,面对月亮。当我这样躺着时,我觉得像是小时候倚靠在奶奶身上一样。每到秋天,奶奶总是在屋前空地上伸开秫秸箔,在上面铺展被套被里,一针一线地缝纫冬天的被褥。我喜欢闻面汤里浆过的被表被里的气息,有一种粮炊的香味,让人莫名地安逸。我更喜欢抻展开的广阔洁净的还没缝好的被子,奶奶允许我在上头随便扑腾,从不嫌我踩死压实了翻新过的棉花,弄乱了被单被套,让她徒费周折。奶奶不但不烦,还喜欢我在上头爬过来爬过去呢,奶奶说:“翅膀,你翻个跟头让奶奶瞧瞧吧。”奶奶叫我干啥我就干啥,我马上头抵着漾起粮炊清香的发硬的被表灵巧地跷起双脚,腿脚挪向半空,我看见奶奶倒着在欣赏地看我,接着我扑通一声放平身体连爬起来又安稳地坐在奶奶面前了。奶奶抹拉着我的头,笑吟吟地问我脖子疼不疼,不会扭伤脖梗吧。我拨浪拨浪头给奶奶看,翻跟头不但不会受伤反而身上的物件更加活便。奶奶坐着绗被子,针线一路发出粗重的刺啦刺啦的喘息前行。我倚着瘦骨嶙峋的奶奶,奶奶每往前挪动一下我也跟着挪动一下,寸步不离。我紧贴着奶奶的脊背被奶奶的身子暖得热乎乎的。怕我倚了空,奶奶每次挪动时都要关照我一下。我倾听着针线的低嚷,也仰脸端详着天空,顺从着奶奶的拨拉。天空有急急奔走的流云,跑得很疾,都将雪白的身体拉散了。白云走过去走过去,走进那堆大椿树的叶堆里,接着就藏起来看不见了。大椿树的叶片虽然浓绿依旧,但毕竟经不住秋天的寒意,已经苍灰,黑塌塌的,不像春天夏天时那样灿烂葱翠。一只小雀和针线比赛着欢呼,它就落在我的头旁边,一边啾儿啾儿地探问般叫嚷,一边警惕地左一转右一转鼻梁上生满褐色绒羽的小脸瞅来瞅去。它围着奶奶的针线筐跳动,好像那只我熟悉透顶的用秫秸莛子纳制的针线筐里装满了粮食粒。小雀歪着头仄棱着脸向我寻问,我能看清它铁色的喙,亮晶晶的小眼珠,灰红的小小身体,还有斜斜撅起的由五根长翅排列的长尾巴。它端详人时小脸从一个位置跳到另一个位置,不是平缓地转动,而是一步到位,仿佛连接头与身体的不是血肉的颈项而是一处上紧的发条旋动的机械装置。我目不转睛注视着它,想猛然伸手趁它不防攫住它,但它极其机敏,我的胳膊一动它马上没了影。小雀栖落在我家不高的院墙上张望我,像是在嘲弄我。“咋样,咋样,咋样……”它这样不停地说着,让我生出些微懊恼。直到奶奶的身子又要紧跟着针线的脚步挪动,她一伸手托住我的倾斜,我才从短暂的懊恼中解脱。我没有坐直身体,而是顺势四脚八叉仰躺在了新被子上。
月亮看着我,我也看着月亮。月亮忧郁而感伤,目光明亮但很迷茫,看人就像是没看一样。月亮显得空洞无物。也许月亮本身就是一个洞口,只是透露天空遮覆着的外面世界的明亮罢了。能分辨出天空的蔚蓝,能看清蔚蓝的底子上飘荡的白云。我闭上眼睛,真想这样伸展四肢沉沉实实地睡上一觉。就是这时,我刚眯上眼睛的时候,我听见了一种清晰的声音。那种声音像是在我耳边轻轻炸响,低微但很洪亮。我坐起身,侧耳倾听。那确是一种炸裂的声响,叭,叭,叭,在不断续地裂变。而且不是一声,越听越多,越听越稠密,一声后边还是一声,一层后面又有一层,层层叠叠全是那种低低惊呼般的轻响,像是被开水烫了手的唏嘘,像是深秋的夜空中的星星,越看越密集。刚才也有这声响,只是我过于专注于麦丛与风的交谈,忽略了这声响而已。这轻微的疼痛的惊呼正是无数麦苗拔节的叫声。麦子正在昼夜无歇地长高长大,新茎和新叶要突破包裹与约束,要伸展腰身探出头颅观看并享受春天里的一切:阳光与露水、轻风与明月……成长总是伴随疼痛,密集的疼痛。麦子是这样,人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