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9/43页)

月亮在冷冷地笑我,月亮抛出的光明的锋刃束束向我逼近。当我走在那条横路上时,自觉不自觉,我又在向南塘张望,就像那个《追鱼》电影之夜一样,我孤独的跫音伴奏我渐缩渐小的胆略。南塘当然不可能再有照亮未来的火光,也不可能再有鱼群,甚至不可能再有水。南塘已经成为一块田野的名称,它值得自豪的一切早已烟消云散,不会再有凭空长出的大红鱼,也不会再有鬼魅,连老窑都消失了踪影,替代南塘和老窑的是绿波翻滚的麦丛。过去消失了,过去的一切终将消失,就像我,和我曾经在一起的所有人,我的奶奶、正义叔,甚至老鹰,还有熙熙攘攘的村人,还有我深不可测的沉痛……这一切终将消弭。南塘上美好的女子没有了,大蛇没有了,老龟没有了,麒麟没有了,绿灯笼没有了。我的害怕应该没有了,我也会没有的。没有就是有。

站在那条横路上,我远远地看见了奶奶的坟,看见了我们家族的坟,它们在月夜的麦田里围簇在一起,像是在谈论家事,又像是在一心等我,翘首张望我。我心里一热,马上迈进了麦地里,就像小时候放学回家我看见了呼唤我的奶奶奋不顾身跑过去一样。刚浇过水又被春天发酵润透的土壤暄虚柔软,有点塌脚,麦苗马鬃般密密实实,都没有下脚的空隙。这个时节的麦苗正在拔节,最不经踩,一旦倒地就再也站不起来,再也结不了穗实。麦苗不像人,能够经得住许多次打击,倒了一次再站起来,再倒下还能再站起来,只要一息尚存总能让身体竖直。我尽量小心地抬脚拨开麦丛,落脚在土垅上,一步一步前挪。麦叶凉滋滋的,隔着一层薄袜抚弄着我的脚,有时竟摸到了袜口和裤脚之间裸露的皮肤,麻麻的,痒痒的,让我的心酥透。我没有马上走向墓地,而是驻足众麦之中,看密密实实的麦丛泛着幽光在月夜里招摇,这里一明,那里一亮,犹如粲然一笑又一笑。我蹲下身来,倾听风中麦丛的诉说。麦叶挤着麦叶,麦茎蹭着麦茎,仿佛惊奇我的不期而至,它们在微风中一阵又一阵喁喁私语。

尽管麦苗正在铆着劲儿疯长,已经漫过脚踝,但麦叶还没有硬得像锯齿一般拉手,还处于柔绿时代。一阵小风扑来,所有的麦苗都起身响应,翻转出泛白的脊背。我蹲在我家的坟苑里,但并没有马上点燃火纸。这田野深夜里的诸般声响实在是太诱人,我再一次侧耳倾听。我倾听着麦叶与麦叶摩击的低语,倾听着风声,也倾听着深夜旷野里特有的寂静。风和麦叶的说话声使这寂静更深远,仿佛永无边际。尽管只有我一个人,但我一点儿也没有害怕。一个人在自家的坟苑里,和亲人的灵魂在一起,是一点儿也不害怕的。你的亲人的亡灵会护卫着你,他们疼你,唯恐惊吓了你。回到村子一天,只有到了这会儿,只有蹲在奶奶的坟头,我才第一次有了回家的感觉。奶奶在哪儿,哪儿才是家。村子里已没有我家的地方,我家就在这旷野深处。月光如水银泻地,白晃晃一片。我掏出果品并排摆好,然后又拧开那瓶酒的瓶盖。我摇了摇火柴盒,听见了熟悉的悦耳响声,捏出一根来噌地擦燃,双手捧紧靠拢火纸。这时候一阵风来了,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熄了我手里的火苗,吹得火纸呼啦啦低响,但并没有吹乱那沓柔软黄表火纸。我再一次擦着火柴,但再一次被风吹灭。风像是故意和我较劲,故意捣乱。在第三次掏出火柴之前我停顿了一刻,我用火柴盒压着那沓黄纸,站起身,挺立在月光之下。新散开的黄表纸漾起的特有的异味迅速被风吹逝,麦叶里青春的气息愈显得清新。我四野望望,除了翻飞的麦苗的波浪外一无所见。来之前我没有带打火机,我不抽烟,并不配备那种一按就能蹿出火苗的玩意儿。之所以专门找了一盒火柴,是因为我对火柴情有独钟,在少年时代,火柴是我不多的玩具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伙伴,在夏秋季节里总是随身携带。我们在田野里烧豆子,烧红芋,烧随手捂来的蟋蟀、蝈蝈……实在没啥可烧时,在冬季里我们收拢枯叶点燃一堆微火烤手。反正能够生长火焰的火柴是我们最贴心的玩伴,不可或缺。我忽略了原野里风的存在,尤其是春天,因为没有大庄稼遮挡,大风小风总是胡乱走动,无孔不入。于是我打开火柴盒抽出一并三根火柴,让它们在侧壁的引火纸上齐头并进,随着噌的一声欢呼,一簇三倍于先前的火苗茁壮生发,照得我的手指透红,照亮了我手掌的纹理。我小心地避挡着群风,严严实实捧着那株壮实的火苗移近翻起一角的火纸。火苗得了火纸的亲昵,一下子壮大了声势,竟有些轰轰烈烈。就像是一丛红庄稼,火焰在火纸上胤开,灰屑像黑蝴蝶翻飞起舞。我面对那丛红庄稼,面对坟里的奶奶双膝跪下,我说,奶奶,翅膀给您送钱来了。翅膀不孝,逢年过节的不能到坟上来给您送钱,您不要见怪啊奶奶。我的声音越说越低,因为说着说着我已经泣不成声,泪水不听话地涌出来,模糊了双眼也堵住了我的喉咙。我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我捂着脸,让泪水无声地涌流。泪水融化了我,我觉得我的心、我的身体,都与这春天的一切融合,与我的祖先融合。泪水与手掌挡住了月光,我的双耳却异常灵敏地在倾听,麦子拔节的声响裹挟着春风,一下子变得汹涌响亮,这大自然的音乐把我淹没了,我稍稍聚拢成形的形体再一次被融化……我这样待了好久好久。静止不动,静心不动。后来月光从指缝里渐渐清朗明晰,我又看见了奶奶的坟、爷爷的坟、父亲的坟,还有母亲的坟。我的亲人们居住的坟墓在月光下簇拥着我,我的心愈发安宁。我慢腾腾擎起酒瓶,稍稍倾斜,于是一溜明晃晃的酒线泛着幽亮向土地瀑注。浓烈的醇香扑面暴起,就像一堆花在你面前猛然盛开。奶奶不喝酒,但奶奶喜欢花香,佳醪在奶奶所在的幽冥世界也许是被当成花丛的。馥郁的馨香能够让奶奶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