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1/43页)

我的心被这声响迅速打湿、濡透,与麦田、月光、坟墓,还有亲人们的亡灵融为一体。无论那排山倒海而来的细微声音是疼痛还是欢乐,都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已成为一株麦苗,或一株小草,与天地共呼吸,或跃动或宁静,都是神性,都具神性。

我沉浸在这铺天盖地音乐中的时候,突然听见了有人在叫我,在轻声唤我的名字。那声音有点不真实,像是发自地下,像是从记忆深处的沉梦中浮起,略显轻飘。我坐直身子,头发梢子全站了起来。我的听觉在一瞬间发达,我能听见最细微的声响,麦叶摩擦麦叶的声音一下子响亮得震耳欲聋。“翅膀哥,翅膀哥——”那声音再度响起,就在我的前方,在不远处。我循声张望,于是看见了我刚才走过的那条横路上有个黑影,黑影不高,站在一蓬不大的泡桐树下。那不是幼年的我的声音,也不是正义叔的声音。我的听觉恢复了真实,我听出是习武的声音。“是习武吗?”我提高声音问。我听见我的声音尾巴有点摇摆分叉,过于浓密的月光过于烦琐的风与麦苗的交头接耳差点溶解掉这声音。

在深夜里,在传说纵生的旷野坟苑里(尽管是自家的坟苑),在一派被皓月和洪流般的麦子拔节的低吟催发的盛大静寂里,不远处突然冒出的人影确实让人紧张。我半边身子仍在酥麻中,头发梢子纷纷支棱起来。这突发的害怕有点像骤然降临的风暴,我咽了口干燥的唾沫,我觉得四围风声鹤唳。“翅膀哥。”那个身影没有移动,仍然和那株半枯的树贴紧,甚至融合为一体。“是习武吗?”我又问了一句,我怕是幻影,是鬼魂的替身。“是我,”那个人影答,“我是习武,翅膀哥。”我从那不太流利的话语里听出确是习武。他站在月光里一动不动。他一定是怕我害怕,担心哪怕是向前迈一步都会把我惊跳起来。我确定那是习武,莲叶似乎提过习武平素行踪无定,有点分不清白昼黑夜。于是陡然升高的风声平伏下去,不再围绕着我的头颅转圈,而是紧贴着遍地麦梢,回复到先前悠闲的状态。我抬脚分开挤挤挨挨的麦丛,向习武走去。

习武站在那株泡桐树的跟前始终没有动弹,“有露水。”他说。我知道有露水,我的裤脚已经湿透,而且皮鞋上沾满了露水和泥坨。我的双脚沉重而硕壮,我担心碰坏了麦苗,所以走得极慢,走得极其艰难。那是株不太粗壮的桐树,都说不准它的年龄,有手腕粗细,半死不活地站在地头上。桐树站立的地方不对,有一半根茎都暴露在外头,没有被温暖而富含养分的土壤埋住。桐树因为长得不是地方,所以不可能长成气候。耕种田地的诸般农具来来回回磕碰,加上它长大会遮挡阳光,影响庄稼生长,所以不可能让它顺心顺意生长。桐树的身上疙疙瘩瘩,伤疤摞伤疤。习武就是抱着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疤在站着。所有树木的诸样伤疤我都熟悉。

“你不是睡着了吗?”我问。他说:“醒了。”他与树身稍稍分离,但并没有靠近我,而是下意识又趔远了一点,但离我并不是太远。我们站在月光下,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只看见他的头一伸一伸的,即使静止站着也习惯性地警觉。危险随时会发生,他不得不警觉。

我们原路折回走向村子,走过那个岔路口,走过小黑屋,走过兀自开花的大楝树。月光亮晃晃的,清苦的楝花芳香一阵一阵,驱散了疲倦,也驱走了睡意。我说:“习武,我想到村子里走走。”习武只会说一个“好”字,我干啥他就干啥。于是我们一前一后走进村子,那些我已经不太熟悉的街道旁边的一户户人家出现在面前,又消失在我的身后。如今麦秸泥打墙麦草缮顶的房子已经绝迹,家家都是耀武扬威的砖瓦房或者两层小楼,而那时,整个嘘水村也就是一两户光魁人家才建有浑砖到顶的瓦房,而所谓的浑砖到顶,也不过是泥墙两面包裱一层竖砖,看着板正,内里空虚,徒有其表而已。

习武已经学会了说话,已经不是哑巴,但习武很少言语,只有非说不可时才肯吐出几个简略字符,能省则省。初开始他跟在我的身后,和我保持着距离。他和我还有点生,还不敢也不能轻易贴近。但待到碰上了狗群,被决堤洪水般的狗群包围,习武猛然与我贴紧了。那些狗狂怒暴躁,嗅出了生人气息,从各家里跳出汇集,吼叫里充满仇恨,万众一心。习武一点儿也不怯阵,他伸着头,动作机警灵敏。他挥舞着一截儿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枯树枝,在月光里吓唬着咆哮的狗群。那些狗与他熟悉,狂吼一阵后就偃旗息鼓,耷拉着头悻悻地打道回窝,有点不情愿,吠吠地责备着,怨习武领着生人夜半瞎逛,徒然惹乱它们的香甜睡梦。习武对我说,要是夜里碰上了狗,千万不要惊慌,不能躲避,要面对着疯狂冲来的狗迅猛下蹲——只要你一蹲,管保再厉害的狗也得退避三舍。习武教我遽然下蹲的动作,我点着头学习,其实我在他这么大年纪时早已谙熟要领。我与村子里群狗斗法的拿手好戏并不亚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