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3/43页)

这些白杨树有大腿粗细,正值壮年。因为站对了地方,空旷的坑堰没有任何遮挡,又得风又得阳光,白杨树棵棵长得支支棱棱精精神神的,枝干健硕,已露峥嵘之势。树林里的地面平坦瓷实,一看就知道是处饭场。不光是人,猪羊牛马的也没少光顾,光溜而布满匀碎裂纹的地面上有黑黑的羊屎蛋,还有麦草碎屑。白杨树的成长历程也并不一帆风顺,每棵树的根部都簇拥着疙疙瘩瘩的瘤突,我知道那是家畜牙齿的功劳。这些树幼年时皮层稚嫩,清脆可口,难挡贪馋的猪马牛羊品尝的冲动。它们是幸运者,因为它们只是留下些瘤起的伤疤,但没有一棵枯死。现在危险已经消遁,它们的身体表层布满粗糙的沟沟壑壑,足以让最尖利的兽类牙齿望而却步。没有敌人再啃啮它的树皮,它可以放放心心成长了。于是它们枝叶繁茂,日日夜夜膨胀身体,长大再长大。

习武不离左右,我在群树间蹀躞,习武不远不近跟定我,唯恐一不小心我就看不见了。他微微伸着头颈,略略凹斗的脸在月光下像一个对着每个人漾开笑意的木偶。我喜欢沉默不语的习武,沉默就是我们之间的默契。我问习武这树林是谁家的,习武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他弄不清谁是这处树林的主人。我熟悉这块土地的每一粒土壤,但这些树木与我没有关系。它们不认识我。我和奶奶居住的这处屋子曾是生产队的车屋(盛放那种老式的太平车,需要四头牛才能拉得动),泥囤子墙四面漏风,屋顶的麦草破败黑萎,阴天里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奶奶牵着我的手住进来后重新修葺了老屋,和出麦糠泥堵实了所有裂缝,铡齐金黄的麦秆给屋顶缮草。于是小小屋宇充斥了温暖祥和,我和奶奶享用着亲密和安宁。我能记起生产队派出的男劳力们把一捆捆麦秆扔进大坑的水里浸湿泡透(各家修房造屋都由生产队统一派工),然后捞起麦秆擩进大铁铡的铡口,只听闪亮的铡刀咔嚓一叫,参差不齐的麦秆一端立马齐刷刷平整整的。湿麦草的气味四处荡漾,像是站在夏天的树林里。男人们高声说着话,掀掉委顿腐败的旧草,将崭新的麦秆铺平在屋顶上。麦秆的底下是高粱秸织就的芭箔,箔上摊一层麦糠泥,能粘住麦秆老老实实恪尽职守待在原位。刚缮好的屋顶麦秆有一尺多厚,看着就让人踏实温暖。只要和奶奶待在屋里,风和我们没有关系了,雨和我们没有关系了。修葺一新的茅屋稳稳地站在大坑东堰,远远望去像是一头鬃毛金黄的雄狮。放学回家一进村口,抬头看见我家的茅屋,我就感到踏实、安全又自豪,欢愉油然而生,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加快,像小鸟飞向巢穴一样向着家飞奔。

奶奶是在我大学即将毕业的那年仙逝的。奶奶老去,茅屋自然又收归集体,我生长的地方并不属于我,这片杨树林和我没有关系。它们吸噬着我留下的气息、奶奶的气息,但它们和我和奶奶都没关系。我抚摸着粗糙拉手的树干,又重重地拍了一掌,一树嫩叶发出轻轻叹息。习武从树上够到了一根树枝,于是那些钱币大小的柔嫩新叶在我的手里颤动不已。树叶在树上时显得稀疏而不成气候,而连枝带叶近在眼前时,真相毕露,枝叶一下子声势浩大。那些叶片刚刚出生,还没来得及享受青春就已经与母体断开。它们映着月光泛亮,带着枝干里的润泽。我摘下一片叶,轻轻在手指间揉碎,一股苦苦的清芳扑面而来,差点引出我的喷嚏。无论什么事物童年的味道总是淳厚,小树林里因为那片碎叶一直荡漾着清香,早春白杨树叶的清香。

当我站在树林的东边端详周围的景象猛一抬头时,那只先前盯了我一眼的眸子又出现了。它又明亮地闪烁了一瞬。这一次我和它对视,一动不动地盯着它。它位于一棵白杨树的树根旁,放射出五六根长短不一的光须,某一根偶尔猛地伸长,差点够到了树梢。我盯着它,悄悄靠近。我要一看究竟,不会轻易放过它。我走过去,走过去,当我走近它的时候它故伎重演闭上了眼睛,但已经晚了,因为我已经蹲下身子,伸手触摸到了它——那是一块埋藏在土皮下的玻璃,只露出指甲盖大小一块,所以只有映射的月光刚好对应我的目光时我才能看见它。它光溜溜的,被土壤壅埋,一声不响。我一点一点拨拉开壅土,但我没能立即取出那块玻璃,因为随着壅土散去,玻璃显露,越挖越大。我叫来习武,借助他手里的打狗棍的尖端一点一点剜开(不如说刮开)土层。我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撬出一只圆不溜秋的玻璃玩意儿,比拳头小些,暴露的部位光亮如新。我掰去粘结在上头的土块,一只过去年代的墨水瓶就这样穿越漫漫时光在深夜里来到我的面前,就像梦境里的繁密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