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5/43页)

我站在月光里,站在曾经是我家的白杨树林里,双手捧着墨水瓶,目光再次被泪水迷离。

以毒攻毒,只有痛苦才能疗治痛苦。消除痈疽的最佳方法是利刃,刺啦划开,那迅疾如闪电的深刻一痛能让肆虐的疮毒望风尽靡。峡谷里水位不断冲高的堰塞湖,用抽干或湮灭湖水的疏通办法都是徒劳,唯一的解决途径是溯本求源炸掉壅堵,引导水流去该去的地方。这些道理我全明白,所以我要重游旧地,重睹旧物,一点点熨平记忆里的皱褶。时间已经改变一切,今非昔比,我要直面给我一生染上黑暗颜色的那个黑夜,直面决定我感受世界模式的一应童年物事。

像是一对阋墙和好了的兄弟,嘘水和拍梁越拉越近,连接两个村子的那条土路缩短了一半,土路两旁原先排列着四块田地,现在已经剩作两块。唯一不变的是路面,一如既往地凹凸不平,因为走人并不多,路面上泥结的大疙瘩小瘤头保持着原貌(干旱没能销毁这些雨水留居的废墟),汽车走上去能蹦起老高,人的屁股挨不上座位。昨天送我来的那个司机一走上这条路脸就阴沉起来,怨声载道,他问我到底还离多远,如果远了恕不相送了。我说你停在这儿都中,这不是,我走两步也就到村口了。他抄住了我这话头,马上就停车熄了火。他说要是再往前走我这车就不需要开着回去了,我得到庄上赁头驴驮回去!要是再走二里地我这车一准不再是车,都能掂绳捆绑捆绑弄几捆铁架子驮回城了!他气呼呼撞开车门跳下地,用大拇指腹刮了刮轮胎表面的沟槽:“驴熊,出门轮胎还沟是沟峁是峁,你看现在,都快磨成镜面了。”他一脸不高兴,说话极铳,一句给人一个地方。他说话惯用“驴”字,什么“驴操的”“驴日的”之类的污言秽语随口排泄,作为他说话的一种特征也是点缀。他那张长脸略带驴相,让人觉着他口口声声充满驴音也不太意外。每个人的相貌和性情都接近于一种动物,这是十二生肖的源起根因。可惜毛驴吼声响亮行动却迟缓,没有太多的竞争优势,没能挤进生肖动物队列。他的意思是让我加钱。我不想啰唆,说你开个价吧。他迟疑一刻,测量一番我话里的水分含量,然后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朝我晃晃。许是虑及已近村口的缘故,他不是狮子大张口。我没有多说一句话,抽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元钞票递给他。一拿到钱他的脸上马上多云转晴,他说都不容易,你也轻易不回老家一趟,你几年没回家了啊?我摇了摇头,不想就此话题多谈。一路上他都懒得跟我说话,这会儿见钱颜开我当然不想接茬。本来前一天晚上谈好的是另一个师傅,谁知清早来的却是这辆黑色的“吉利”车。我一看黑色的汽车就不喜欢,而一见开车的人更是不情愿。这人有三十郎当岁,个头矮壮,黑黑的长脸,而且左脸颊上斜着一道刀疤,没有表情的时候那道短暂的刀疤不太显著,可以蒙混过关,但一旦稍有阴晴喜忧,那道疤马上狰狞起来,杀气腾腾。那一刻我真不想上车,但想着天已大亮,又是本乡本土,料他也不敢怎么样,再说我也没带太多东西,腰包没有肿胀。他问我是不是到嘘水村,我说是,昨天晚上说好的。他说你知道价格吧,我当然知道。八十元钱,不会少你一个钢镚的。除开头扫我一眼外,自始至终他没再看我。于是我们出发了,离开县城只听见汽车的马达一阵一阵咆哮,还好,尽管他不说话,不想多搭理我,但汽车并没有跑歪路,没拉我窜进漫拉子野地里任何一处死寂的废窑或遮掩耳目的干涸河谷,而是沿着我熟悉的那条乡间公路狂躁地奔跑,从平顺的柏油马路再到崎岖的乡间土路,曲里拐弯,一歇子跑到离嘘水村村口只剩不足两百米的这条道路上才气哼哼停下来。

习武不多说话,但极有眼色,你稍一表示,他马上就明白你要干什么。你不需要给他细说,一切他都能心领神会。就像刚才我和衣躺在床上,只等人脚一定就又蹑手蹑脚走出来一样。他没有多问一句话,我在床上一翻身他已骨碌撅起来。他跟着我,不,有时则领着我,我们之间不需要话语,他对我的心思完全明了。我们在夹道怒号的狗吠声中穿过村子,走在了我曾经走过无数遍的这条道路上。习武走路极快,伸着头前行,专心致志,我都有点跟不上趟儿,好几次叫住他。我说习武,我们走慢点,反正夜长着呢!习武扭头朝我不好意思一笑,然后放慢了脚步。习武不会慢行,他有点不适应我的走走停停,有时他就干脆不走了,站在那儿等我。但一旦走动,习武马上又忘了我刚才的提醒,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让我望尘不及。在明晃晃的月色中,习武有时不得不返回一段路,再跑到我跟前。习武为他走得快歉疚,嘿嘿地扭过头去自个儿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