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2/43页)

人世上从来不存在权威,权威都是人自己造出来用来吓自己的。你看革命、班主任,连同罗校长,这一个个曾经崔嵬着的各色权威现在都被我打倒,在我的小小刀子下就像阳光下的雪人,坍塌颓地。权威是一种心障。人需要权威,就把那些本来是人的人变成了吓自己的权威,也造出来吓别人。只要你抬抬腿,一脚踢开权威,权威也就滚开了,不存在了,一骨碌变成了和平常人并无二致的普普通通的人。

是的,我的刀子开始关注老鹰。老鹰在我的记忆里一直就不是人,而是一尊雕像,坚不可摧,没有血肉,没有人味,没有丝毫烟火气息。他似乎是原则的化身,是一种莫可名状的最高形态的代替物。村子里从没人动念头去推倒这尊雕像,仿佛他的存在天经地义,是理所应当。但那个黑夜让我充满仇恨,对老鹰的仇恨,对正义叔的仇恨。在相当长一段时期,这种仇恨是不共戴天的。报仇的种子也许早就种在我心田里了,只是没有萌发,只等见了这把刀子种子才开始膨胀,才开始萌芽。当初表哥提到刀子会自己飞着寻找仇人让我激奋,其实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我打倒了一个又一个权威,我有了充足的自信。之前我从不跟老鹰照面,我能准确地测知老鹰的出现,只要他在同一条路上,哪怕是在很远的地方我根本不可能看见,但我的心会咕咚一沉,我知道马上可能遇见老鹰,于是我想方设法躲开。我对老鹰的害怕与早先对罗校长的害怕如出一辙,是类似对蛇的害怕。而如今我要破除这害怕,就像对付罗校长一样,我要着手收拾老鹰了。

那年秋天酷霜骤至,树叶在一个早晨急雨一样坠落时,我与老鹰遭遇了。我走在上早学的路上,我一下子就预感老鹰在前方的路上,我条件反射地要躲开,但我的刀子制止了我的惯例行为。刀子在左胸兜里拱动。我已经膨大了的胆子没让我挪开。我继续往前走,于是就与老鹰打了照面。我已经有太久的时间没有和老鹰这样近距离地碰面,我有点紧张,甚至打了个寒噤。但很快我就镇定了,我甚至没有给他让路,就那么循着直线径直朝前走。老鹰有点吃惊,他一定是怀疑我吃错药了,胆敢冲撞他。他有点不敢相信我这个朝他撞过去的小人,提防不及差点没撞在一起。他仄歪身子躲开了我,然后站住了。“站住!”他扭过头来轻蔑地看着我,“你想咋着?”他厉声吼。我也站住了,我们俩都站在村头的路上,最多相隔五尺那么远。我说话了,我说:“我想咋着?”我看着他:“你想呢?”我猛地一偏身子抽出了刀子,又让刀子听话地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然后稳稳地将刀柄落在我的五指里。我望着他。他的眼里突然布满惶恐之色,朝左右张望,想吆喝一声找来帮腔者。可惜周围没一个人,连搂树叶拾柴火的人都没有,大路上只有我们俩。一个不可一世的被村子里当成人头的人和一个不起眼的小小人儿。我们对峙着。老鹰竟然没有声色俱厉地说话,竟然有点示弱地沉默着。我说话了,我把身体里所有凶戾的成分都装配进声音里,我恶狠狠地说:“老鹰,你他妈的等着瞧,我要弄死你!”我说了狠话,我从来没有这样骂过人,这样发狠。人有时候是需要骂人的,只有骂人才能让你一抒胸臆。“小鸡巴孩儿,翻天了!”老鹰没有恋战,悻悻地慌不择路地走开。尽管他故作镇定地这么说,但一听就能听出话里的怯劲儿。他确实有点害怕,以为我真要取走他的眼睛或者扎穿他的脑袋。他一定是这样想的。他当然知道我练刀子的事儿,也知道我的刀法。他小心地防备着,肯定是天天在担心我的刀子,担心着他的头会被我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刀子戳透。

我并没有对老鹰动一回刀子,我不知道该如何雪耻。我一见血就心寒,不可能去戳穿他的眼睛或颅腔,甚于不会戳豁他的耳垂。我下不了手。我在想究竟该用哪种办法教训老鹰,在我探究不停的时候,我的刀子已经做好了离开我的准备。

最终刀子没有伤及老鹰的一根毫毛,刀子先行离开了。刀子是在投射雪老鸹的时候迷失的。那年秋天雪老鸹漫天翻飞,竟有点遮天蔽日的劲头,刚泛出绿色的麦苗田里一落一大片,像是天底下的雪老鸹都聚集在了这儿,都跑来开大会。它们低低地咕咕鸣叫着,落在麦田里觅食,其实麦田里麦粒已经变成麦苗,不可能有什么食物。但它们坚持不懈,仍然天明到天黑落在麦田里,黑压压一群,像是飘落了半天的乌云。雪老鸹并不机灵,你悄悄靠近,已经差不多伸手可及了,它们还不知道起飞躲避。我的刀子不可能放过这遍地鸟群,我玩着花样投掷,但效果并不理想,因为它们是落在地上,并非高处,我掷刀的命中率并不太高。再说它们尽管离很近才起飞,但行动并不迟缓,往往是刚刚抬起胳膊它们已经次第呼啦飞起,而刀子想在漫空撵上它们也并非易事。我曾经掷刀射杀过小雀,但纯属偶然。要想刀刀命中平地上的目标,并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