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4/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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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雨雪天气外,二奶奶几乎一天不落地要拄着拐棍去老楝树一趟。每天一吃过早饭,二奶奶掂着棍就往外走,咯噔咯噔,二奶奶缓慢地、顽固地走向老楝树,她什么也不为,只是走到老楝树底下,抬头望望,天天都要叹息一声:“唉,这树真大啊,真大啊!”然后走上前去,拍拍树干,“你都比两只水筲搁一块粗了,你能长多粗啊!”二奶奶要在老楝树底下站一刻,等到她的身体不再被接连不断的喘息摇晃,她才动身往家走。这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课。要是碰上阴雨天,她去不成大楝树那儿了,她会不停地踱到门口仰脸望天,总在絮叨:“啥时候晴啊,老天爷你说你下个啥啊,你不让日头出来为个啥啊!”她自言自语,仿佛真的在和老天爷对话。

莲叶是个孝顺孙女,奶奶一动她就放心不下,只要奶奶朝老楝树走去,她总会送到外头,直到奶奶喝退她:“莲叶你别跟着我,你跟着我做啥!”二奶奶去朝觐老楝树的时候烦莲叶跟在后头。莲叶也只是最近才算放心,反正天天如此,她知道奶奶即使一个人走到老楝树那儿,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干天好地,熟门熟路,当然不可能会跌倒。二奶奶借助拐棍的支撑,走得很稳的,从来没有摔过跤。莲叶是担心奶奶摔跤,听说人一上了岁数,脚底下没跟儿,最容易跌跤,而一跌跤也就再下不了地,也就离去见阎王爷不远了。村子里有太多先例,谁谁谁谁身体本来硬朗朗的,就是因为摔了一跤,就再也没站起来,不到半载就离开了人世。摔跤是老年人的克星。

正义婶操心的事儿不光是二奶奶,还有许多许多。她想赶紧攒够钱,给习文盖起新房。习文出门在大连打工,虽然已经说好了媒,但不盖起新房,媳妇还是悬在半天空里。这是让她夜里睡不着觉的一大心事。她天天在盘算怎样去窑上拉砖,哪怕是先一架车一架车地买,日积月攒,终能够攒够建起五间房的红砖。她还操心着木料,操心着到时请哪家的老师儿来垒墙,哪家的老师儿来砍房料——建房子所需的木工通通叫作砍房料……当然,正义婶还操心莲叶,担心着莲叶要出门打工。正义婶悄悄对我说:“翅膀,你别跟莲叶提出门的事儿啊,她天天都在踅摸着出门呢!她要是跟你提这事儿,你就岔开。”正义婶和正义叔一样,不想让莲叶出门打工。家里离不开莲叶,要是盖房子,一家人忙里忙外,家里这一摊子事儿全依靠莲叶呢。再说莲叶也说好了婆家,就在邻村,人家也不同意莲叶出去。而莲叶竟然要出门,要跟着那群人打工。打工是个由头,最最吸引莲叶的是外面的世界,无论正义叔怎样洪水猛兽地形容深圳,莲叶都不会真信,反而他越这样说,深圳对她的吸引力越大,几乎念念不忘。

对于邻村的婆家,莲叶未置可否。她不知道人家是好是坏,因为尽管是邻村,但并不是一个行政辖区,那村子是属于另外一个乡,平时两个村子的人来往不多。莲叶不多的上学经历也没有和邻村那个男孩乃至男孩的同龄人一个学校过。莲叶说她不知道人家是好是坏,只是父母都说好,说媒的人也说好,她又能说出什么意见呢。但莲叶总觉出遗憾,有什么东西不对头,似乎她的一生不能就这么固定,一个模式永远不再变化,像她的母亲、她周围的姐妹们一样。莲叶总在想着外头,想着外头的世界无限精彩。莲叶孝顺,又恋家,不可能放下家里的这一摊子大小事体,但天天如此,一种腻烦的情绪在滋生。

莲叶也确实够忙累的,你总能看见她那灵巧的身影在忙上忙下。她不离左右地搀扶二奶奶;她在灶屋里的锅台转悠来转悠去;而只要瞅到空,她又急忙拿起针线活儿,要给我做一双松紧口的布鞋,好让我平时穿。乡村里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礼物的,只有这手工,费些工夫,算是随手拈来。她要一针一线做一双布鞋让我在城里穿,好不忘老家的人们。莲叶不知道我和正义叔的过节儿,只是觉得我因为没了其他亲人,就长年不回家,马上就不把嘘水村当个老家来看待了。现在即使在村子里,也很少有姑娘做针线活儿了,穿的用的集市上琳琅满目,谁又肯费这个事儿呢,出力也不落好,啥活儿能赶上机器做得周正呢。莲叶平时也很少摸针线,只是找不到更合适的礼物,她才想起来要做一双手工鞋送我。

莲叶把我当成了亲哥哥,给我说心里话,想把她以为最好的东西都搜罗出来让我享用。听二奶奶说我好吃蒸菜,于是她天天拿篮子去够各种可蒸的菜蔬,榆钱儿、楮拨浪鬏儿、桑拨浪鬏儿、泡桐花儿——泡桐树已经开花,仿佛一夜之间,树树都燃烧起来……是啊,小时候每年树一发芽,奶奶就会不失时机,隔三岔五地给我做蒸菜吃,最早的榆钱儿接下来做蒸榆钱儿,接着可蒸的各种菜蔬就日渐多起来,品种不一而足,洋槐花可蒸,狗儿秧可蒸,春天扯蔓的红薯叶更可蒸,红薯削成细丝也可蒸……在诸多蒸菜中,最好吃的当数洋槐花,一掀开锅盖,一团芳香迎面扑来,用新蒜捣成泥一调和,淋上几滴香油,那气息、那滋味能让人永世不忘。但我今年不可能吃上嘘水的蒸洋槐花了,洋槐树现在刚刚发芽,开花还要等上一阵子。莲叶说你明年还回来吧,明年迟上几天回来,不就能吃上刚摘的洋槐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