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3/43页)
春天里白昼渐长,到了下午放学时分太阳还搁在树梢上头,离天黑还有长长的一段距离。学生们相继离开了校园,我借故撇开伙伴们,等到路上见不到人了我才拐向北行的道路。我要走过我练习掷刀的那棵白杨树,再朝北走,在那一片旷野里寻找雪老鸹。那里最偏僻,没人影响,掷刀时更顺手也更专心。我想我的刀子是能撵上一只雪老鸹的。看见黑压压的雪老鸹漫空飞舞,而我的刀子却虚度光阴,我心有不甘。
一群雪老鸹不慌不忙地从天边飘来,直到离我不太远的地方才翩翩降落,仿佛专程来找我似的。它们离我很近,我都能看清它们漆黑的羽毛,看清它们铁色的短喙和晶亮的警惕的小眼睛。我信心十足,借着白杨树树干的遮挡悄悄地挪到路边,这样能更靠近目标。接着我瞅准时机果断地出手,手起刀落。我的动作疾快而连贯,达到了我掷刀的最佳状态。我满心欢喜,因为我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射到一只雪老鸹,扎不死也会扎伤它,让它飞不动。被惊吓的雪老鸹纷纷起飞,像是硕大的一张黑毯子被大风从地上揭起,它们踅过我的头顶,有点遮天蔽日。雪老鸹飞舞得有点反常,它们应该朝远处旋飞,不知为什么竟然折弯盖过我的头顶。我在麦田里寻找,平平坦坦的地片尽收眼底,但没有看见一小团我希望的黑色。我怅然若失,明白再次失手。我心里空落落的,呆站在麦田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时我还不知道我会失去我的刀子。打不中雪老鸹是有点出乎意料,但我的刀子不可能离开我的。
雪老鸹群已经飘远,我沮丧地开始寻找刀子。当我在应该找到刀子的地方没有看见刀子时,我有点惊慌。是不是用力过猛,我的刀子扎进了土壤深处?那我也应该看见那簇红线啊!线团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带进土皮下头的,再说刀子不是铁锹,哪有那么大的力量深入土地。是不是我的刀子不慎跌落井里了?我扩大范围,找遍了麦田,也没有看见一处废弃不用的旧井。我转了一圈又一圈,连每一株麦苗都不放过,但仍然没找到我的刀子。
难道是刀子扎住了雪老鸹,而那只雪老鸹携带着刀子飞走了?不可能!雪老鸹无法承受刀子沉甸甸的重量,何况它被扎中,已经受伤,起飞都不可能,哪能再偷走刀子。我不断地否定着各种推断,刀子仍然踪迹全无。天色在一点点黯淡,乳白的晚雾缠在村庄树木的半腰上,第一颗星星开始在远天的灰蓝中洇现。这是个朔日,没有月亮。即使有月光,也照不见我的刀子。我两手空空,茫然地站在麦田里。但我不相信我的刀子真会丢失,我打算暂且打道回府,第二天天一亮就来,也许在明亮的晨光里,我的刀子会映着朝阳闪闪发亮,让我一眼就能看见。
但我失望了,第二天从早到晚,我没去上学,一直盘旋在那块麦田里,找遍了每一寸地方。我没有找见我的刀子,我的刀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我的刀子陪我走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年,然后抽身走掉,再无踪影。
五
二奶奶已经八十六岁,是村子里不多的几位高龄老人之一。除了眼睛里的白内障和脑体积略略缩小外,二奶奶身体健旺,看不出衰老迹象,像是时间到了她这儿开始拐弯,掉头朝后走去。与上一次奶奶去世时我见的二奶奶相比,她几乎没有多大变化。她仍然拄着那根磨得泛出幽光的枣木拐棍,微微驼背,走路时面孔稍稍仰起,像是在使劲端详前方。二奶奶很瘦,有点骨瘦如柴,宽大的衣衫罩着她瘦小的身体,一走路就晃晃荡荡。她在缩小,越来越像小孩子。她的脑子也在缩小,镇卫生院说她有脑萎缩。二奶奶不但老忘事,而且间歇性不认识人,除了莲叶外谁都不例外,都可能名字与人错位,于是莲叶就架子车把她一拉去了镇卫生院,让先生瞧瞧,看奶奶究竟患的什么病。正义叔一直不同意莲叶拉奶奶去镇卫生院看病,说你问问,年纪大了人糊涂还不是天经地义,你别说去镇卫生院,你就是去北京,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也没有办法。但莲叶不信别人,连父亲她也不信,她一定要拉奶奶去卫生院瞧瞧,听听人家先生如何说。父亲说的果然有道理,先生说奶奶年纪大了,脑体积就越来越小,盛不住事儿了。拉奶奶回来的路上,莲叶才算是死了心,知道奶奶不是病,这好忘事认错人的毛病是根治不了了。二奶奶也并不是总在糊涂中,有时清晰得很呢,比如我回来,她初开始没认错,一下子叫我“翅膀”,而且明白我的奶奶早已去世,反复说我回来见不着我奶奶了。只是第二天才突然发癔症般对我说:“翅膀,你奶给你蒸菜了吗?”我有点诧异,还没有完全适应二奶奶,大睁着眼睛。“我奶?”我说,“二奶奶,我奶……没有了啊!”“没有,让莲叶给你找树够去,榆钱儿接下来了,正嫩正好吃。莲叶,莲叶——”她叫,“给你二嫂子够篮子榆钱儿送去,给翅膀蒸菜,翅膀就好吃蒸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