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7/43页)
“你没长眼睛啊,你自己不会睁眼看啊!”他有点不耐烦,挪开了瞪视我的目光。他怒气冲冲地从一把吱呀乱叫的木椅子上站起来,就站在我的面前,不屑地端详着我。此人不到四十岁,身体正在肆无忌惮地发福,肚腹略略前伸,腆出身体。他的脸上映着门口透过来的光线泛射着油光,能看清粉刺留下的一脸疤痕,像是早年患天花的人残存着满脸的浮浅麻点。他似乎看出我应该是有一些来头的人,与村子里的人略有不同吧,于是尽管不耐烦但火气明显有点委顿了。他年纪不小了,还是略略懂些礼貌的。我说:“老兄,对不起。”我掏出香烟来:“我好多年没来镇上了,都有点摸不着东西南北了。”我递给他一颗烟,他愣了一愣,不情愿地接了过去。他端详了一下香烟,在鼻子边嗅了嗅放在了嘴角上。他点着烟,袅袅吐出一口蓝色的烟雾,目光斜过烟雾落在我脸上。“啊,你是哪个村的?好多年没回来了吧?”他的口气明显缓和,甚至呼出一些友好来。
“嘘水村,”我说,“就是拍梁大队的嘘水村。”
“噢,”他再次端详我,“我去过嘘水村,拍梁不是大队了,现在都改叫行政村了。”有一缕淡蓝的烟雾从他的厚硕的嘴唇上升起,他的眼眯得更紧,眼睑把眼珠彻底埋没了。
我说,我离开得太久了,都有点不知道啥时大队已经改称行政村了。我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就像我根本不知道现在你们派出所的所长是谁一样,而当年我们说起派出所首先就想起刘所长。他对我的话很满意,每个人都好为人师,当一个人谦虚地说他对某件事知之甚少时,是能博取好感的。虚伪是我们活在人世间遮羞御寒的衣衫。
刘所长现在不在了吧?我想打听打听他现在在哪儿。当年刘所长说了一句话,救我于水火,让我念念不能忘。“刘所长?”面前的这个脑满肠肥的人不知道这儿有过一个姓刘的所长,他眼珠子快速地转动着,想了好一阵儿仍想不起来。他没有问刘所长曾经说了一句什么话,也没问我究竟曾经碰上了什么事情,也许干他们这一行的遇见此类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都不值得去一探究竟。但他仍是个热心肠的人,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温热的心。他给我搬来了一把椅子让我等着,他自己通过一处后门吱溜没了影。屋肚里没人了,我可以略微清晰地观察这所房子里的一切了。我让习武也好好坐下等着,开始端详包围我的一切。也许那次我进派出所,站的就是这处地面吧。说不定呢。尽管老房子已经拆了,但地方并没变,那我就有可能是站在这儿,老所长就在我的对面,就那么友好地说了一句话,一下子我的命运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感谢老所长,深深感谢他!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总有主张正义的人,总有人随时站出来直面邪恶。
我们等了不长时间,那扇门又吱呀开了,那人再一次走进来。我又递上去一颗烟,他慢吞吞接过去,点着。“我给你问了,也查了老底,”烟头明亮了许久,他深深地把烟雾丝丝缕缕装进胸腔,蓄积一阵才缓缓吐出,“那个刘所长是在这儿待过,”他的脸被淡蓝色的烟雾包裹缭绕,他的眼睛眯缝着然后再度睁开,“但他后来好像去了乡政府的武装部,你可以去找吴书记问问。他知道底细。”“吴书记?”这个名字耳熟,但我一时想不起是谁。“嗯,是这儿的老书记,早退了,这会儿肯定正在乡政府大院后头那几棵大杨树底下跟人下棋呢,老头儿喜欢晒太阳。”经他这样一说我一下子想起吴书记是谁了,我的眼前出现了那个身穿绿军装的矫健身影,也听到了发自那个绿色身影的声音。此人曾经是这方土地的风云人物,我们见他的面稀少,但对他的声音却耳熟能详,那种挂在家家户户后墙上的黑纸壳子简易话匣子(广播)里经常有他略略沙哑的浑厚嗓门。每天一大清早播放过《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后就挨着他说话了,一直能说到吃早饭时分;而到了晚上他都顾不得拿乐曲开头直接就叨叨叨叨说上了,又一个劲儿说到你眼皮打架啥都听不见了还要不停地说。我们的土屋里挂过这样的一只话匣子,还是我说服奶奶交五毛钱买的呢。我有幸见过吴书记一回(后来只要一响起他的嗓门我就对奶奶说我认识这个说话的人),那是全公社的什么动员大会,所有在校大小学生要悉数参加,而且还要一个学校一个学校点名。我们一大清早从床上滚下来饿着肚子就往学校跑然后又往镇上赶,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我们是离镇子最远的村子,我们跑一趟人家能打两个来回。因为是万人大会,会场设在镇外的一片旷野里。我们走过黑压压站着的人群,走到给我们留着空地的会场前排(小学生个子低都被按学校安排在前几排),接着高音喇叭就长长地吱吱一声叫唤了起来,吓得我们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人实在是太多了,往后偷眼一瞅除了人还是人层层叠叠都是朝主席台张望着等待着的人脸,真像是万亩葵花盘看见了太阳。心跳稍稍沉实后就听到了那个被放大了的熟悉声音,尽管被无数倍放大了但是天天都听惯的熟悉嗓门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了。我的心像平时一样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地跳,我循着声音眼光乱找,于是我就看见了吴书记,他坐在挂满贴满红标语的主席台正中间,主席台高高在上,尽管我们坐在前排还是看不清吴书记的面相,只知道他穿着草绿色的军装,威武雄壮,讲话到激动处还树起魁梧的身躯,握着拳头朝头上一伸一伸,听从他拳头的指挥,满会场爆发出可怕的吼声(当时这叫欢声雷动)。我们不知所措,也一起跟着吼,但自始至终我没弄清吼的是啥字语,我只是跟着乱嗷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