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9/43页)

我伸出手来握了握他的手,我说我来自嘘水。“噢噢,我知道,不止去过一次,”他说,“我认识嘘水的——老鹰,他当过大队干部,后来没了。”他又说,“你离开嘘水不短时间了吧?”他端详着我,眼光里充满善意。我点了点头,我说我是考上大学走的,已经有几年了。他马上明白了。“啊噢,”他略微点了点头,“是一九七八年,或者一九七九年考上的大学啊?”他有点惊疑。我说是的是的。那个年代考上个大学可真难啊,不简单。他又伸出手来握了握我的手以表敬意。我开始言归正传打听刘所长。刘所长?他眯眼沉思,马上又抬起眼来看着我,刘所长?是不是刘好田这家伙啊,当过派出所所长,但后来被我调到武装部当部长了啊。我问是哪一年当派出所所长啊。他沉吟一下,低头想了想说是一九七四年。我说正是。他释然了,啊,就是他啊。但马上他又扭头看我,遗憾地说,刘好田已经走了,走好些年了,见马克思去了。低头思虑棋局的另一位这时接上了话茬:“骨头也该沤糟了,他死的那年这杨树树荫才笆箔那么大,树身子还没我小腿粗呢,而现在这树都有两搂粗了。”

刘所长是突然中风去世的,当时是傍晚,夏天天长,晚饭后还能就着天光打扑克,一群人就是坐在这杨树底下边乘凉边打扑克,也是因为出牌的你长我短争执了起来,还没开吵呢老刘就一下子趴那儿啦,嘴角嘟噜流出一缕清水。旁边的人慌忙叫老刘老刘,但老刘已经头别歪着不省人事,一群人撇开扑克牌急急慌慌把他送进卫生院,没有来得及挂上吊针老刘就断气了。他死了,去见马克思了。吴书记遗憾地总结说。他死这么多年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啊?你多少年没回过老家了啊?吴书记问。

刘所长死了。确定已死了。我找他有什么事儿呢?什么事儿也没有,仅仅想满足一下心愿,他曾经帮助过一个不相识的孩子,让他摆脱困境,让他活下来并在多年之后等他死了以后再来打听他的下落,如此而已。即使他不死又能如何呢!我对着吴书记摇了摇头,说:“什么事儿也没有,我小时候很景仰他,曾经见过他一面,现在想看看他,他也不一定认识我。”是的,刘所长不一定认识我,也许他压根儿就不记得曾经有一个孩子被绳索捆绑来到过他的面前。

我们告别了吴书记,走在了那条坑坑洼洼的破柏油路上。风从长空呼啸而过,你能感觉到它庞大、沉重,不可一世。风的衣角蹭着了树梢,树梢立即趴伏下身体,好一会儿好一会儿才又缓缓站直。但太阳不怕风,风越大太阳越明亮。这是春天的长风,因而携带的不是寒冷而是温暖,所到之处都有嫩芽急切地从枝条抽身而出,渴望在这暖风几近残忍的亲昵鞭打下舒展身段。我们的脊梁开始汗涔涔的,汗珠也是嫩芽,也要探头探脑张望暖和的春天景象。不远处有一丛紫荆花,正在热烈绽放,像是一大簇火焰(但这火焰能与阳光相映生辉,照亮这春日的上午却难以照亮黑夜)。有一团螟蠓在阳光下飞舞,星星点点,像是一团并不浓重的尘雾。

这个小镇被时光定格,没有任何变动。时光仿佛是一池福尔马林,浸泡着小镇这具尸体,让它存在但不让它腐烂。仍然是那条坑坑洼洼的柏油路,拉架子车走上去会发出咯咯嘣嘣的响声,人要是待在车上会不住跳动,跳得脱离车体。不过走慢的时候车板就不响了,车上的人就会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这会儿架子车走不快的,街道上涌动着人流,有横着的架子车,有自行车,也有手扶拖拉机。不过架子车上没有人,只是一些青菜萝卜什么的。耳朵里充满吆喝的声音,充满讨价还价的声音,街道像是一只大马蜂窝,嗡嗡作响,密集着人世的各种声响。我扯着习武的手,仄棱着身子挤过一处处人群。我们走向派出所,我要打听一下刘所长,他曾经一句话救了我一命,是我的救命恩人。尽管接踵而来的痛苦比他不救我少不了多少,但我仍认他当救命恩人,仍然想当面表达我由衷的谢意。

要说没有变化也有点冤枉这个小镇了,毕竟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多年,毕竟时代在变,外界的一切也不可避免带动小镇生变,比如彩色的方便袋,随处可见,要是刮起一阵风,街边奇形怪状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袋子马上飞扬鼓动(白色的居多),像是想回到它来的地方,但注定它回不去了,因为它没有家。它们是随手可扔的薄薄的袋子,不值一分钱,因而没有来处,没有家。镇子的房子也模样生变,但让你不注意,看不出来。原先沿街是砖瓦房,也不都是,麦草苫顶的土屋居多,但现在很少见到那种黑塌塌的土屋了,到处都是红砖红瓦的房屋,和村子里一样,沿街也都建起了两层小楼,街道一下子显得宽广开阔,像是处处可当打麦场。两层小楼的空当处,能看见后头脏乱不堪的后院,偶尔有一头老母猪大腹便便踱过,沉稳、从容,街道上再多的人都与它无关,因而它可以一边噘起长嘴觅食一边散步,雍容大度、仪态万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