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8/43页)
为了更清楚地看见吴书记一散会我没有听从指挥,而是一跃身子一路小跑到主席台后头。和前面的会场相比,那儿人少多了,只有一台突突乱响的灰绿色汽油发电机在老远的地方卧着,开机器的人也在做着收摊子的准备。在人群散开之际吴书记从主席台侧面踩着垫起的一摞砖块蹦了下来,后头扑腾扑腾又跟着跳下台一行高低参差的人,有穿绿军装的,也有穿中山装的,双脚一落地就争先恐后地撵上吴书记,对着吴书记扭动着的屁股伸开笑脸,都想搭上一句风光话。我看清了这个天天能听到他说话的人,此人个头不高,国字脸,分头在军装上耸动,有点英姿飒爽的味道。他迈着矫健的阔步,目中无人地朝前走着,时不时扭头扫后头几个人一眼,漫不经心回答一句话。他是书记,全公社四万人的人头,当然需要这样威风凛凛。
乡政府就在派出所旁边,挨街站一排四层的楼房——它代表了小镇的高度,是小镇最高的建筑之一——外镶赭红的马赛克,窗户都是铝合金,映着太阳闪闪发光,甚是唬人。楼房光鲜,但通过黑暗的大铁门进入乡政府大院,那些一排一排老旧的平房仍然青砖红瓦老老实实蹲伏着,破败不堪,似乎想保持本色千年不变。大院中央是一条柏油大道,两旁站满高大威猛的法国梧桐,正在纷纷吐露肥硕的嫩芽,宣布即使在这样一片残颓院落中春天也照样热热闹闹降临。当年赶集的时候我走到这处大院的门口,好几次都想走进来一探究竟但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因为森严的大院里隐藏着太多我们年幼的心灵所弄不清的秘密,我们敬畏着,好奇催促我们走进去,而胆怯却拖我们的后腿,结果是我一次也没有一睹这大院的风采,直到今天才有幸观瞻。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如此,你迫切需要的东西总是得不到,而你不需要的时候它又自个儿来到了你面前。现在我就行走在这个曾经使我心向神往的大院里,所有的神秘被时光粉碎烟消云散,我看见的不过是残破简陋的屋宇,坑坑洼洼的道路,像是一处挖尽了可脱砖坯的表层土壤不再有任何价值因而被废弃了的砖瓦厂。大院后头横着的围墙上确实有简易铁门,朝我们咧开了半张大嘴,就像一个七老八十牙齿落尽朝着你笑的耄耋老人。铁门是草草用几根三角铁焊接而成,单面裱一层薄薄的白铁皮,生着红锈的三角铁支离八叉地裸露在朝着大院的这一面。甚至连门框都没有,几根伸进墙体的粗粝钢筋焊举着铁门,一看就是临时草草开拓,不为长久之计。
找见吴书记并没有费太多周折,迈过铁门一抬头,果然就看见了几株大杨树,看见了大杨树下弈棋的两个人。杨树都有水桶粗细,甚是威武,满树的枝叶即将葳蕤,已经能在太阳底下布上淡淡的阴影。阳光越来越明媚,略微走快几步身上已经沁出细汗。弈棋的人没有留恋暖和的阳光,而是就那么衣衫规整地隐藏在淡薄的叶荫里,专心致志,不知道树叶挡住了暖阳,也压根儿忘了树上已满布叶片。一条豁豁牙牙的接近报废的柏油街道从杨树旁边穿过,走向镇上唯一的那条主街。柏油路上看不见柏油的痕迹,只有被泥浆浆过的砂石零乱一地,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修葺过。路上鲜有行人。这是条僻街,附近村子里赶集上店的人很少有走这儿的,寥落的三两个人影偶尔露面接着又马上消逝,让大杨树下愈显清寂。
我站在全神贯注沉溺在棋局里的对弈者旁边,想瞅一个战事松懈的空档再叨扰搭话。棋局简陋而随意,在一张洋火箱纸壳上用毛笔画出,每条道路都有点不太直溜,曲里拐弯,一看就是出自一只苍老哆嗦的手。但线条不直并不影响棋子的行走路线,因为一匹马跳错了地方,两个人爆发了争执。一方认为那匹马不可能三下五除二就跳过了边界跳到了他的领地,直接威胁到他宫殿里老将的安全。而另一方固执己见一再申说这是他蓄谋已久的策略,是他煞费心机混乱战局中的明断,不容任何人歪曲篡改。他们面红耳赤地吵着,根本没在意旁边还站着我和习武两个人,他们也没在意有没有人。只等到他们追踪觅底不太情愿地各作妥协达成和解,较量与博弈才得以再度展开。我瞅这个战事转化的空档,马上插话问好。我递上了一颗烟,其中一个人接了烟按在嘴上,慢条斯理地把目光从棋盘挪向了我这儿。他疑疑惑惑看着我,我马上问:“打扰你们了,请问哪位是吴书记?”接烟的人从自己裤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嚓地点着香烟,吐出一大团烟雾才说你找吴书记有什么事啊?我说想打听一个人。他不慌不忙地吸烟,他的嘴唇厚厚的发紫,而且呼出烟雾的时候能听出他在呼噜呼噜喘气。他有哮喘病,我很熟悉这种喘气声,像是拉风箱,小时候我们经常听见小雀看场时这样呼噜。他患有哮喘竟然还能这样吸烟,真让人捉摸不透。哮喘应该是禁止吸烟的。另一个人不抽烟,还在佝着头推敲棋局,根本没理会我们说什么。他说:“你看,马怎么两步棋就过了界河呢?肯定是你记错了!”吸烟的人对我说:“我就是吴书记,有啥事你就说吧。”他声音和蔼。他就是吴书记?就是曾经那么矫健魁伟声如洪钟一呼百应的好几万人的人头,是那个天天早晨在广播里不厌其烦络绎不绝地讲话的人?我有点不敢相信,因为眼前的这个人身材矮胖臃肿,行动迟缓,而且有五分之四的头发已经萎白,白得像没沤到劲儿就从水底里捞起的半生不熟的麻绺子一般泛着黄头——当年的吴书记不仅仅是谈笑风生神采奕奕,还有就是像两垛刚出炉凝结的生铁一般的分开的黑发,一呼扇一呼扇,肆无忌惮,两只眼睛灼灼放光,一盯人就让人不寒而栗。许多人都讲到过吴书记的分头和他的眼睛,吴书记是一个传说而不是一个人。我们听着这传说长大,而现在这个传说的人物就待在我面前,让我大跌眼镜。我艰难地搜寻着吴书记当年的影子,哪怕留下的是残垣断壁,只要影影绰绰有丝丝毫毫当年的气势,我都能一眼认出来,但最后我还是失望了,面前的这个人和我记忆中的吴书记有天壤之别,似乎声音里尚存丝丝缕缕昔年景象(需要仔细辨别才能找到),而从这副躯体内是再找不见相像之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