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5/34页)
我顺从了这第三个态度友好的男人,睡觉了。但我心里感到另有两个安娜,和这顺从的孩子不同——一个安娜,陷于恋爱却受到了冷落,正寒冷凄惨地缩在我心中某个角落里;而一个好奇、超然、又爱讥讽的安娜,则在冷眼旁观并不时叹息:“唉,唉!”
我睡得很少,频频做噩梦。不断浮现的梦都与我和那个邪恶的矮老头有关。在梦中我甚至还朝他点点头表示认识他——噢,你来了,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出现的!他那粗大的勃起的阴茎穿透衣服突出在外,它威胁着我,使我的处境很危险,因为我知道这矮老头恨我,总想伤害我。我一时惊醒了,竭力想镇静下来。索尔躺在我身边,不过是死气沉沉的又笨拙又阴冷的一堆肉。他仰卧着,即便在酣睡中,也是一副防卫的姿势。在熹微的晨光中,我看到他脸上也是一副防卫的神色。我觉察到一股浓烈的酸臭味。我想这不可能是索尔的气味,因为他非常讲究清洁。随即我发现这酸臭味是从他的脖颈散发出来的,我明白这是恐惧造成的气味。他怀有恐惧。睡着的时候他也担惊受怕,他开始抽泣,像个惶恐不安的孩子。我知道他病了(尽管在那感觉幸福的一个星期里,我不愿想到这一点),心中便充满了爱和同情。我开始轻轻的按摩他的肩膀和脖颈,以便让他暖和些。天快亮时他身上很冷,这股寒冷是伴随着他因恐惧而生的气味,从他体内透出来的。在把他按摩得暖和一些后,我又睡着了。在睡梦中我立即成了那个矮老头,那矮老头变成了我,但我也成了那个老太婆,因此我变得没有性别了。我同时又满怀恶意,一心只想破坏。在我醒来时,索尔在我怀抱中又变冷了,沉甸甸、冷冰冰的一团。我不得不先让自己从噩梦的恐怖中缓过劲来,然后再去温暖他。我对自己说:刚才我是那个邪恶的矮老头,那个满怀恶意的老太婆,或者两者合而为一,那么此刻我将成为什么?这时候亮光映进了屋内,灰蒙蒙的光线下,我能够看清索尔了。他脸上的皮肉色泽蜡黄,在高耸的颧骨下显得松弛;倘若他身体健康,像他这样肌肉强健,肩宽体壮的白种人,脸上应当是有暖感的暗褐色。突然间他醒了,脱离了梦境,似乎还心有余悸。他坐起来,显出防卫的神色,四下寻觅敌人。随即看见了我,他微笑起来:我可以看出倘若身体健康的话,索尔·格林那张宽宽的褐色的脸盘上会绽开怎样的笑容。但他的笑是蜡黄的、惊慌的。他出于恐惧和我做爱。他怕的是孤独。这不是那位恋爱中的女人——我心中那本能的小生命会加以拒绝的虚假的爱,这是出于恐惧的爱,是担惊受怕的安娜作出的响应。我们同是担惊受怕的人,在恐惧中做爱。但我的头脑始终保持警觉,因为充满了恐惧。
之后足足一个星期他没有接近我,又不作任何解释,什么也没有。他成了个陌生人,进门后只点点头,便径直上楼去。足足一个星期我看着心中那位陷入恋爱的女人在萎缩,在气恼,在妒嫉。那是我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可怕的充满恶意的妒嫉。我走上楼去见索尔,并对他说:“这算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啊,一连那么多天和女人做爱,还时时表现出其乐融融的样子,随之却躲开了,突然连一句客套的托辞也没有?”一阵很响的放肆的大笑,随后他说:“你是问什么样的男人吗?这倒很值得一问。”我说:“我想你在写一部伟大的美国小说吧,年轻的男主角在寻求自我。”“对极了,”他说,“但我不打算让他说起话来是一副旧世界的凡夫俗子的腔调,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些凡夫俗子对于他们的自我从来就没有丝毫的怀疑。”他态度生硬,充满敌意,讥讽地笑着。我的态度也很生硬,也在嘲笑。在这样纯粹敌意的冷峻时刻,我很有点自得其乐,便说:“好吧,祝你好运,但在你的尝试中不要写我。”说完我就下楼了。几分钟之后他也下来了。但他不再那么尖酸刻薄,而变得友好且可以信赖。他说:“安娜,你想在生活中找一个男人,你是对的,你应当得到一位。然而——”“然而?”“你在寻找幸福。这个词对我来说从来就算不了什么,直到我见你想从眼下的情境里像生产糖蜜一样创造幸福。上帝知道任何人,甚至女人,都能从这样的情境中创造幸福,然而——”“然而?”“这是我,索尔·格林,我并不幸福,也从来没有感到过幸福。”“这么说来我是在利用你了。”“就是这么回事。”“这是公平交易,因为你也在利用我。”他的脸色变了,显得很吃惊。“请原谅。我提及这一点,”我说,“但肯定你曾想到过你是在利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