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7/34页)

“是么?”

“是的,过去三十年中,在民主国家里——更不用说集权国家了——从我们见到的情况看来,社会上真正敢于顶住潮流,真正准备不惜一切代价为真理而斗争的人是如此之少,以致……”

他突然说了声:“请原谅。”便显得僵硬又茫然地走了出去。

我坐在厨房里,仔细回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我和一切我所熟悉的人,他们有的是些很优秀的人物,都已经习惯于和共产党保持一致,而对自己和别人言不由衷。而那些“自由党”或“自由派”的知识分子,转眼之间也会,而且已经参与这样那样的政治迫害。几乎没有人真正关心什么自由、独立、真理,几乎没有。几乎没有人具备这种真正的民主政治赖以存在的勇气。人民倘若不具备这种勇气,一个自由的社会就会灭亡或不可能诞生。

我坐在那儿,感到沮丧而消沉。因为在我们这些在西方民主国家中长大的人的心中,有份根深蒂固的信仰,即自由会日渐壮大,能顶住各种压力;这份信仰似乎能无视任何不利于它的证据而继续存在。但或许这份信仰本身便是一种危险。我坐在那儿,眼前浮现出一幅幻觉——一个不断强固,日渐冷酷,有着各种国家、制度、经济财团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稍稍谈论一下自由或个人良知,都显得越来越荒唐可笑了。我知道这种幻觉早已有人写过,人们也早就读到过这样的作品,但此刻我所感受到的不是什么文学或思想,而是像我的血肉神经一样的真实的东西。

索尔换了衣服下楼来了。他现在成了我所谓的“他自己”,以一种怪异的幽默口吻短短地说了一句:“很抱歉刚才我走开了,你刚才说的话我承受不了。”

我说:“这些日子里我所想的一切都那么阴沉压抑。或许我也承受不了。”

他走上前来,用双臂抱住了我。他说:“我们在互相安慰。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仍用双臂搂住我,然后说,“我们得记住,有着我们这样经历的人必将消沉而毫无希望。”

“或许可以说,恰恰是有着我们这样经历的人才最有可能了解真相,因为我们清楚我们曾干过些什么。”

我请他吃了午饭,并谈起了他的童年。传统的悲惨的童年,破碎的家庭,等等。午饭后他上楼去,说是想工作,但很快便下来了。他倚在门框上说:“我一向能不停地工作几个小时,现在却每个小时都得休息。”

我又感到了那种不和谐。此刻,把这事琢磨一番,情况是相当清楚的,但我又感到困惑了。因为他说话的样子像是工作了一小时,而其实不过才五分钟。他站在那儿,显得百无聊赖,却又焦躁不安。随后他说:“我在美国有个朋友,在他小的时候父母便离异了。你认为这会对他造成影响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因为所谓“朋友”,明明白白便是他自己。而他不到十分钟之前刚说起过他的父母。

我说:“是的,我肯定你父母的离异对你有所影响。”

他显得很吃惊,满脸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Ⅹ)我说:“你的记性真糟透了,几分钟前你刚对我说起过你的父母。”

他站在那儿,一副警觉、戒备而沉思的神情。他心中犯疑而脸上透着机敏。随即他语无伦次地说:“噢,我在想我的朋友,没别的什么……”说着他便转身上楼了。

我坐着,脑中一团混沌,想理出个头绪来。他真的忘了刚才对我说起过的话。我想起在过去的几天里,这种情况已有六七次了——他对我说起某件事,过几分钟后又提到它,就像是第一次提起似的。比如昨天吧,他说:“你还记得吗,当我第一次来这儿……”说得好像他已在这儿住了很长时间似的。另一次他刚说起:“那次我们去印第安饭店……”其实当时我们刚刚去那儿吃过午餐。

我走进大房间,关上了门。我们对此已有默契,只要我的门关上,就是不想受到打扰。有时我的门关着,却听到他在楼上房间来回走动,或下来走到楼梯的中途,这就像有股压力在敦促我开门,而我就顺从了。但今天我却关紧了门,自顾自坐在床上,想要思忖一番。我微微出汗,双手发冷,呼吸也不怎么顺畅。我因焦虑而全身收紧,却一遍遍对自己说:这不是我的焦虑,这不是我的——但无济于事。(★Ⅺ)我仰卧在地板上,头下枕了一块垫子,并放松四肢,做起“游戏”。或是竭力想做,却不能奏效,因为我能听到索尔在楼上来回走动。他的每个举动都使我全身起着感应。我想我得离开这个地方,去拜访某个人。谁?我知道不能和摩莉谈论索尔,但还是给她挂了电话,她不经意地问:“索尔怎么样?”我说:“不错。”她说起她见到了简·邦德,简“对索尔还是一片痴心”。我已经好几天没想到简·邦德了,因此我很快说了些别的事,又在地板上躺下了。昨晚索尔曾经说:“我得稍许散散步,否则睡不好。”结果他外出了三个小时。去简·邦德的住处只要步行半个小时,坐公共汽车不过十分钟。对了,他出去之前曾给什么人挂过电话。看样子,他是从我的家里和简约定了去找她幽会。他去了,和她做爱后,又回来爬上我的床睡觉。不,我们昨夜没有做爱。因为,我是无意识地在保护自己免受知情的痛苦。(就是知情之后我也不在乎,但我心中那小生命却耿耿于怀,很妒嫉,很愠怒,并想狠狠报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