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6/34页)
他大笑起来,是真正的笑,而不是怀有敌意的笑。
随后我们去喝咖啡,一边议论政治,或者不如说是议论美国。他的美国是冷漠无情的。他谈到好莱坞,谈到“赤色分子”作家,他们在麦卡锡主义的压力下只好承认自己是“赤色分子”,谈到有些作家承认自己反共,因而受到敬重。他还谈到有些人向调查委员会告发他们的朋友。(★Ⅸ)他以一种超然的颇觉好笑的愤懑叙说这一切。谈起有关他的雇主的一件事。那人把他叫进办公室,问他是不是共产党员。当时索尔已经不是党员了,事实上,在那以前他已被开除出党,但他拒绝回答这个问题。那位雇主深感惋惜失望,便说索尔必须辞职。索尔辞了职。几个星期后在一次聚会时,索尔又遇见那位雇主。那人流着泪责备自己:“你是我的朋友,索尔,我愿把你当做我的朋友。”这种说话的口气我已听到十多次了,索尔、纳尔逊和其他人讲起所发生的事来,都是这样。在索尔诉说这一切时,我感到内心很不平静,感到内心升腾起对索尔的雇主,对那些供认误信共产主义以求开脱的“赤色分子”作家,对那些告密者的极度愤慨和蔑视。我对索尔说:“你说得很好。但我们所说的一切,我们的见解,都基于一种假设,那就是人们应当有足够的勇气维护自己独立的思想。”他抬起头来,神情热切而好奇。通常在他说话时,他话语轻率,目光迷茫,他是在对自己说话。只有在他整个个性与那双冷漠的灰色眼睛完全不相协调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多么习惯了他的谈话风格——他只管对自己说着,几乎没意识到我的存在。他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意识到我还是第一次把这个问题思考得这么清楚,有他在场使我思维清晰,因为我们的经历有那么多相似之处,尽管我们作为人是如此的不同。我说:“喏,以我们为例吧,我们两人,没有一个不曾干过这样的事:公开场合和私下里说的话不一样,对朋友和对仇人说的话不一样。我们俩没有一个不曾向压力屈服,害怕被认为是叛徒。我记得自己起码想过十多次,为什么我吓得只好那样说,甚至那样想,是因为我害怕被当做党的叛徒。”他盯住我看,目光锐利,又有几分嘲讽。我熟悉这样的嘲讽的目光,那是“革命的嘲讽”,我们人人都曾以这样的目光去盯视过别人,因而我没有对此提出异议,而是接着说:“因此,我想说的是,在我们这时代,恰恰是那些按常理应当无畏、坦率、忠诚的人物,结果却成了谄媚撒谎、狠毒阴险的家伙,那原因不是害怕酷刑和坐牢,便是害怕被视为叛徒。”他脱口而出,厉声呵责起来:“中产阶级的论调,你的说法就是。哈,你的出身在这关键时刻就暴露出来了,是吧?”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此前对我说的话,所用的口气,丝毫没有让我对这句话有什么思想准备:这句话是从军械库里取来的武器,充满嘲弄和讥讽,令我非常吃惊。我说:“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他仍以那样的口吻说:“这是很久以来我所听到的最奇特的扣赤色分子帽子的政治迫害。”“但我想,你对你那些党员老朋友所作的批评,难道就是客观公正的评论吗?”他皱起眉头,没有回答。我说:“看看美国的情况,我们便知道,整个知识界会因为受胁迫而采取反共的态度。”突然间他说了一句:“这就是为什么我热爱英国,这种情况在这儿不可能发生。”又是一阵不协调的震惊的感觉。因为他这话有些感情用事,是自由党仓库中的货色,正如他有些话是赤色分子仓库中的货色一样。我说:“冷战期间,当围捕共产党的呼声甚嚣尘上的时候,这儿的知识分子也同样如此。是的,我知道人们都已淡忘了往事,现在人人对麦卡锡主义感到震惊,但这时候,我们的知识分子却对此轻描淡写,说什么事情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糟糕。这种行径和美国的知识分子——与他们对等的人物——的所作所为如出一辙。我们的自由党人大多在公开或私下地支持反美调查委员会。一位著名编辑会给下流小报写上歇斯底里的信件,说是只要他知道他的老朋友X和Y是间谍的话,他早就去军情五处告发他们了。没有人对他表示反感。整个文学界及一切文学组织都卷入了最原始的反共活动——当然他们所说的话,或相当多的内容,是基本属实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只不过在重复那些下流小报每天连篇累牍刊登的东西,他们并不求真正的理解,只是竭力叫嚷,就像一群狂吠的狗。因此,我知道得很清楚,只要压力加大那么一点儿,我们的军情五处里便会挤满前来告发的知识分子,而同时,我们这些赤色分子,就得指黑为白,言不由衷地说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