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6/28页)

高丽纳冷笑了一声。

这样以后,他弹着越来越难懂的作品,想瞧瞧她究竟懂到什么程度。可是大胆的音乐似乎并没有把她搞糊涂;而在一阕因为从来没有被德国人了解,连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开始怀疑的,特别新颖的曲调之后,高丽纳竟要求他再来一遍,而且还站起身子背出调子来,几乎一点没错;那时克利斯朵夫的诧异更是可想而知了。他转过身来对着她,非常感动的握着她的手,嚷道:“噢!你倒是个音乐家!”

她笑了,说她早先在一个外省的歌剧院中唱过,但有个剧团经理在跑码头的时候碰到她,认为她有演韵文剧的才具,劝她改了行。

“多可惜!”他说。

“为什么?诗也是一种音乐啊。”

她要他把歌的意义给解释了;他又用德语把歌词念给她听,她马上跟着学,象猴子一样容易,连他抿嘴唇挤眼睛的动作都学上了。后来她背着唱的时候可错误百出,闹了很多笑话,背不出的地方就随口造些古怪的声音填上去,把两人都笑死了。她毫不腻烦的要他尽弹,他也毫不腻烦的听着她美丽的声音;她还不懂歌唱这一行的诀窍,象小姑娘一样尖着喉咙,但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清脆动人的味道。她说话爽直,想什么说什么。虽然她没法解释为什么她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但她的判断骨子里的确有个理由。奇怪的是,逢到那些最规矩的,在德国最受赏识的作品,她反而最不惬意,只为了礼貌而恭维几句,但人家明明看出她不感兴趣。因为她没有音乐素养,所以不会象那些鉴赏家与艺术家一样,对“耳熟”的东西不知不觉的感到愉快,也不会在一件新的作品中去爱好在前人的作品中爱好过的形式或公式。同时她并不象德国人那么喜欢优美悦耳的感伤情调(至少她的感伤情调是另外一种,而克利斯朵夫还没发觉这一种感伤的缺点);在德国最受欢迎的靡靡之音,她不会对之出神;她完全不常识克利斯朵夫作的一个最平庸的歌,——而那正是克利斯朵夫恨不得毁掉的,因为朋友们觉得好容易才有个机会捧他,老跟他提到这件作品。高丽纳天生能把握一切戏剧情绪,她喜欢的作品是要能清清楚楚表现出某一种热情,而且表现得很率直的,这也正是他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可是有些和声的生辣,克利斯朵夫觉得挺自然,她对之并无好感:那给她一个非常突兀的感觉,使她唱不下去;她停下来问:“难道真是这样的吗?”他回答说是的,她就想法勉强唱下去,但终于扮了个鬼脸,被克利斯朵夫看在眼里。往往她宁可跳过那一节,他却在琴上再弹一遍,问:“你不喜欢这个吗?”

她皱皱眉头说:“我觉得它不自然。”

“怎么不自然?”他笑着说。“你想想它的意思罢。在这儿听起来难道会不真吗?”他指了指心窝。

“也许对那儿是真的……可是这儿觉得不自然,”她扯了扯自己的耳朵。

从极轻忽然吊到极响的德国派朗诵,她也觉得刺耳:“干么他要这样大叫呢?又没有别人在场,难道怕邻居听不见吗?他真有点儿这种神气……(对不起!你不会生气吧?)……他好象远远的招呼一条船。”

他并不生气,倒是真心的笑了,认为这种见解不无是处。她的议论使他听了好玩;从来还没人和他讲过这一套呢。结果他们都同意:用歌唱表现的朗诵最容易把很自然的说话变得不成样子,象一条越来越大的虫。高丽纳要求克利斯朵夫替她写一阕戏剧音乐,用乐队来为她的说白作伴奏,偶然穿插几段歌唱。他听了这个主意很兴奋;虽然场面的安排极不容易,但他觉得为了高丽纳的嗓子值得一试;于是他们想着许多将来的计划。

等到他们想出门,已经快五点了。在那个季节里,天很早就黑的。散步是不可能了。晚上高丽纳还要参加排戏,那是谁也不准参观的。所以她约他明天下午来带她出去,完成今天的计划。

第二天差点儿又跟上一天一样。他发见高丽纳骑在一张高凳上,吊着腿,照着镜子,正在试一副假头发。旁边有服侍她上装的女仆和理发匠,她嘱咐理发匠要把一卷头发给弄得高一些。她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望着站在背后微笑的克利斯朵夫,吐吐舌头。理发匠拿着假头发走了,她便挺高兴的转过身来说:“你好,朋友!”

她把腮帮迎上去让他亲吻。他不防她有这种亲热的表示,可也不肯错过机会。其实她并不把这举动看得怎么了不起,仅仅当做招呼的一种方式罢了。

“噢!我真快活!”她说,“今晚上可行了,行了。——(她说的是假头发。)——我真急死了!要是你早上来,就可以看到我可怜得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