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8/28页)

“不知道,”高丽纳做了个满不在乎的手势。

“你们不一起吃饭吗?”

“没那回事!在戏院里碰见已经够受了!……还得一块儿吃饭吗?……”

这一点和德国习惯大不相同,他听了又奇怪又羡慕。

“我以为你们是个很会交际的民族呢!”

“那末,”她回答说,“难道我不会交际吗?”

“交际的意思是过集团生活。我们这儿是要大家混在一起的!男的,女的,小的,从出生到老死,都是团体的一分子。什么事都得跟大家伙儿一起做:跟大家一起吃饭,一起歌唱,一起思想。大家打嚏,你也跟着打嚏;要不是跟大家一块儿,我们连一杯啤酒都不喝的。”

“那可好玩喽,”她说。“干吗不在一只杯子里喝呢?”

“你不觉得这表示友爱吗?”

“滚它的蛋,友爱!我跟我喜欢的人才友爱,决不跟所有的人友爱……呸!这还象什么社会,简直是个蚂蚁窠!”

“象我这样跟你一样思想的人,在这儿过的有趣日子,你可知道了罢?”

“那末上我们那儿去呀!”

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他问她关于巴黎和法国人的情形。她告诉了他许多事情,可并不完全准确。除了南方人喜欢吹牛的习气,她还本能的想教听的人入迷。据她说,在巴黎谁都是自由的;并且巴黎人个个聪明,所以大家都运用自由而不滥用自由;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信什么就信什么,爱什么就爱什么,不爱什么就不爱什么:决没有人多句话。那儿,决没人干预旁人的信仰,刺探旁人的心事,或是管人家的思想。那儿,搞政治的决不越出范围来干涉文学艺术,决不把勋章,职位,金钱,去应酬他们的朋友或顾客。那儿,决没有什么社团来操纵人家的声名和成功,决没有受人收买的新闻记者,文人也不相轻,也不互相标榜。那儿,批评界决不压制无名的天才,决不一味捧成名的作家。那儿,成功不能成为不择手段的理由,一帆风顺也不一定就能博得群众的拥戴。人情风俗都那么温厚,那么亲切,那么诚恳。人与人间没有一点儿不痛快。从来没有毁谤人家的事。大家只知道互相帮助。新来的客人,不管是谁,只要真有价值,可以十拿九稳的受到人家欢迎,摆在他面前的尽是康庄大道。这些不计利害的,豪侠大度的法国人心中,全是纯粹的爱美的情绪。他们唯一的可笑是他们的理想主义,为了这个,他们虽然头脑清楚,仍免不了上别的民族的当。

克利斯朵夫听着,连嘴都合不拢来了;那真教人听得出神呢。高丽纳自己也听得飘飘然;至于昨天向克利斯朵夫说她过去的生活如何艰苦等等,她完全忘了,而他也一样的记不起。

可是高丽纳并非单单要教德国人喜欢她的国家;她同样关心的是要人家喜欢她本人。倘使一个晚上没有一些调情打趣的玩艺儿,她会觉得沉闷而可笑的。她免不了逗弄克利斯朵夫,可是白费;他简直没觉得。克利斯朵夫压根儿不懂什么叫做调情。他只知道爱或不爱。他不爱的时候无论怎么也想不到爱情方面去。他对高丽纳的感情只是热烈的友谊,他从来没领教过这种南方女子的性格;她的魔力,风度,快活的心情,敏捷的理解力,开旷的胸襟,他都体会到;这些已经大大的超过了爱情所需要的条件;可是“爱情之来是不可捉摸的”,这一回它岂不来;至于没有爱情而玩爱情的游戏,他连想也没想到过。

高丽纳看着他一本正经觉得好玩。他在钢琴上弹着他带来的音乐,她挨在他身旁,把裸露的手臂绕着克利斯朵夫的脖子,并且为了看乐器,她身子望前探着,几乎把脸靠着他的脸。他觉得她的睫毛掠在他的脸上,看见她眼梢里带着俏起的意味,也看到那张可爱的脸撅着嘴唇笑着,等着。——她的确等着。克利斯朵夫可不懂这暗示,只觉得高丽纳使他弹琴不方便,他不知不觉挣脱了身子,把坐椅挪动了一下。过了一会,他回过头去想跟高丽纳说话,发觉她拚命想笑,她的酒涡已经在笑了,可还抿着嘴忍着。

“你怎么啦?”他很奇怪的问。

她望了他一下,禁不住哈哈大笑了。

他完全莫名片妙:“你笑什么?难道我说了什么古怪的话吗?”

他越钉着问,她越笑。快歇住了,一看他那副发呆的神气,她又大笑起来。她站起身子,跑去倒在屋子那一头的大沙发上,把脸埋在靠枕里,让自己笑个痛快,她全身都跟着抽动。他也被她引得笑起来,走过去拍着她的背。等到她称心象意的笑够了,才抬起头来,抹着眼泪,对他伸着手:“哎啊!你多老实!”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