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7/28页)
他追问什么缘故。原来巴黎的理发匠包装的时候搞错了,替她放了一副跟她的角色完全不配的假头发。
“完全是平的,笔直的望下挂着,难看死了。我一看就哭了,哭得昏天黑地。可不是吗,台齐莱太太?”
“我进来的时候,”那女仆接着说,“太太①把我吓坏了。太太脸色白得象死人一样。”克利斯朵夫笑了。高丽纳在镜子里看到了,愤愤的说:“你好笑吗,没心肝的!”可是她也跟着笑了。
①法国戏院习惯,后台员役对女演员均称“太太”。
他问她昨晚排戏的情形怎么样。——据说一切都很好。但她很希望人家把别的演员的台词多删掉一些,可别删掉她的……两人谈得那么有劲,把一个下午又虚耗了一半。她慢条斯理的穿着衣服,征求克利斯朵夫对她装束的意见。克利斯朵夫称赞她漂亮,天真的用他不三不四的法语说从来没见过比她更“淫乱”的人。——她先是愕然瞪着他,然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说了什么啊?”他问。“不该这么说的吗?”
“不错!不错!”她简直笑弯了腰。“你说得正对。”
终于出门了。她的花花绿绿的服装和咭咭呱呱的说话,引起了大家的注目。她看一切都用着俏皮的法国女子的眼光,完全不想隐藏自己的感想。看到时装店陈列的衣衫,卖画片的铺子里乱七八糟的样品,有的是谈情说爱的镜头,有的是滑稽或肉麻的照片,有的是当地的妓女,有的是皇族,有穿红衣服的皇帝,穿绿衣服的皇帝,还有穿水手装的皇帝,把着“日耳曼号”的船舵向天睥睨的神气:她简直为之笑倒了。对着饰有瓦格纳那副生气模样的头像的餐具,或是理发店橱窗里的蜡人头,她又高声狂笑。便是在表现忠君爱国的纪念像前面,对着穿着旅行外套,头戴尖盔的老皇,前呼后拥的还有普鲁士,德意志各邦的代表,和全身裸露的战神:她也毫无礼貌的嘻嘻哈哈。路上碰到什么人,只要面貌,走路的架式,说话的腔调,有什么可笑的地方,都被她作为当场打趣的资料。被她挖苦的人看她狡猾的眼光就明白了。她猴子般的本能会使她不假思索的,用嘴唇鼻子学他们或是缩做一团或是大张嘴脸的怪样子。她鼓起腮帮,摹仿随便听来的一句话,因为她觉得那声音挺滑稽。他很高兴的跟着她笑,绝对不因为她放肆而发窘,他自己也不比她安分。幸而他的名誉已经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了;否则光是这一次的散步就能使他声名扫地。
他们去参观大教堂。高丽纳虽然穿着高跟鞋和长袍子,还是要爬上塔顶,衣摆在踏级上拖着,在扶梯的一只角上给勾住了;她可不慌不忙,痛快把衣服一扯,撕破了,然后毫无顾忌的把衣裾提得老高,继续往上爬。她差点儿把大钟都要敲起来。到了塔顶,她大声念着雨果的诗句,——克利斯朵夫一个字都不懂,——又唱着一支通俗的法国歌。随后,他学着伊斯兰教祭司的模样高叫了几声。——天快黑了。他们回到教堂里,浓厚的黑影正沿着高大的墙壁上升,正面的花玻璃象神幻的瞳子一般闪闪发光。克利斯朵夫瞥见那天陪他看《哈姆莱特》的少女跪在侧面的一个小祭堂里。她一心一意的在那儿祷告,没看见他;但她痛苦而紧张的脸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很想和她说几句话,至少跟她打个招呼;但他被高丽纳拉着望前直奔。
他们不久就分手了。她得准备上台;根据德国的习惯,戏院是很早开场的。但他才回家,就有人打铃,送来一张高丽纳的便条:“好运气!奚撒贝病了!停演一天!万岁啊万岁!……朋友!你来罢!咱们一起吃晚饭!——别忘了多带些乐器来!……高丽纳”
他一时看不懂。等到弄明白了,他和高丽纳一样快活,马上到旅馆去了。他担心吃饭的时候要碰到整个戏班子的人,不料一个都没看见。甚至高丽纳也失踪了。最后他听见屋子尽里头有她很响很高兴的声音;他跟着去找,终于在厨房里找到了。她忽发奇想的要做一盘别出心裁的菜,放着大注香料,使满街满巷都闻到的南方菜。她和旅馆里的胖子老板娘混得好极了,两人咭咭呱呱说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又有德语,又有法语,又有野人话,简直不知道是什么话。她们互相尝着她们的出品,哈哈大笑。克利斯朵夫的出现使她们闹哄得更厉害了。她们不许他进去,偏偏要进去,也尝到了那盘名菜,扯了个鬼脸:于是她说他是个德国蛮子,真犯不上为他费心。
他们一起回到小客厅,饭桌已经摆好:只有他和高丽纳两个人的刀叉。他不由得问戏班子里的同伴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