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5/12页)
这的确像是一种来自异域的声音:一种外语。女人站在远处看着男人,男人无法完全理解他们之间的距离,因为它是与女主人公上下楼梯的频率成正比的,也是与他在掘墓时扬起铁锹的频率成正比的。无论这个比例是怎样的,反正它都会令他在楼梯上向女主人公迈出的实际步伐或精神步伐相形见绌。而她的行为——在他掘墓时走下楼梯又爬上楼梯——背后的理由也是不利于他的。可以假定,这附近没有别人来替他做这件事情。(他们失去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这说明他们还相当年轻,因此也并不富有。)可以假定,通过干这种体力活儿,并且是用一种相当机械的方式——正如此处的五音步诗以一种技艺纯熟的模仿手法暗示的那样(或是如女主人公指责的那样)——这个男人在压制悲伤。或者说,是在控制悲伤;也就是说,与女主人公不同,他的动作是实用性的。
简而言之,这是无用对有用的观察。显而易见,这种观察通常很准确,也很富于判断力,如“如果你也有感情”(If you had any feelings),以及“扬啊扬,就像这样,土轻轻地/滚回来,落在坑边的土堆上”(Leap up, like that, like that, and land so lightly / And roll back down the mound deside the hole)。取决于观察时间的长短——比如这里用了九行诗来细致地描写掘墓的情景——这种观察可能会造成这样一种感觉,即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之间横亘着一道鸿沟(此处正是一例):“我想,那男人是谁?我不知是你。”(I thought, Who is that man? I didn't know you.)因为观察,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不产生任何结果,而掘地至少会产生一堆土,或是一个洞。而在观察者的脑海中,这其实就等同于一座坟墓。或者更确切地说,就等同于男人和他的目的合二为一,更不要提他的工具了。无效的现实和弗罗斯特的五音步在这里捕捉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规律的节奏。女主人公在观察一台无生命的机器。在她眼里,那男人就是一个掘墓人,因此也就成了她的对立面。
看到我们的对立面总是会让我们感觉不快,更不用说让我们感受到威胁了。你越是近距离地看他,你的负罪感和复仇感就越是强烈。在一个刚失去孩子的妇女的脑子里,这种感觉应该是相当强烈的。更何况她又无法把她的痛苦转化成任何一种有用的行动,只能极度烦躁地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同时对这种无能为力做出认同和美化。你们还要注意到,在他们两人的运动——她的步态和他的铁锹之间,有一种目的相反的呼应。你们认为这会造成一个什么样的后果呢?你们要记得,她是在他的房子里,这块墓地里埋葬的是他的亲人。而他还是一个掘墓人。
“然后你进来了。我听见你的低音
在厨房外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
但我走过去,要亲眼看一看。”
请注意这个“我不知道为什么”(and I don't know why),因为在这里,她无意间渐渐接近了她自己的计划。如今她需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眼睛检查一下这个计划,也就是说,她要使她想象中的那幅图画变得更加具体:
“你正坐在那儿,鞋上污迹斑斑,
那是你孩子坟墓上的新泥,
然后你又讲起你那些琐碎事情。
你把铁锹靠在外面的墙壁上,
就在门口,我也看见了。”
那么你们认为,她究竟看见了什么?她看到的东西又能证明什么呢?这个镜头里包含了什么?她看到的特写镜头是怎样的呢?我觉得,她看见的是一件凶器:她看见的是一把剑。沾在鞋上或是铁锹上的新鲜泥土使得铁锹的锹口闪着寒光,使它变成了一把剑。而泥土真的会的留下“污迹斑斑”(stain)吗,不论这泥土有多么新鲜?她选择了一个暗指液体的名词,这是在暗示血,也是在谴责血。我们的男主人公该做些什么呢?他是否应该在进门之前就将鞋子脱下来呢?或许应该。或许,他还应该把他的铁锹留在门外。但他是一个农夫,他的举止也像一个农夫,也许因为他太累了。所以,他带回了他的工具,而在她眼里,这就是一件死亡的工具。他的鞋也是这样,这个男人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是这样。在这里,如果你们同意的话,一个掘墓人也可以被视为死神。而在这座房子里又只有他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