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贺拉斯书[1](第6/13页)
至少,我可以坐在我的镜子前,与它交谈。这或许与我的期望也相差无几,尽管我不认为你的长相像我。但是说到人的相貌,大自然归根结底并无太多选择。人长什么样?两只眼睛,一张嘴,一只鼻子,一张椭圆形的脸盘。尽管他们各不相同,可在两千年的时间里大自然却在不断地自我重复。甚至连上帝也是如此。因此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宣布,镜子里的这张脸归根结底是你的,你就是我。谁能去检验真伪呢?如何检验?或许可以采用招魂术。不过我担心我把话说过头了,因为我永远不会给自己写信。即便我看上去的确像你。因此,你就一直面容模糊下去吧,弗拉库斯,拒绝招魂术吧。这一方式你还可以再保持两千年。否则,每当我搞上一位女人,她都会认为她遇上了贺拉斯。不错,她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无论是否做梦。时间最易在人们的意识中崩溃。因此我们才如此热衷思考历史,不是吗?如果我关于大自然之选择的意见是正确的,历史便像是一个人用许多面镜子将自己围在中间,便像是生活在妓院里。
两千年,两千年的什么?是谁数出来的,弗拉库斯?肯定不是格律意义上的。四音步就是四音步,无论在何时,无论在何地。无论在希腊语和拉丁语中,还是在俄语和英语中。扬抑抑格是这样,抑抑扬格也是这样。以此类推。因此,这两千年究竟是什么意义上的呢?说到让时间崩溃,恐怕我们这门手艺能战胜历史,而且散发出一股相当强烈的地理学气息。音乐女神欧忒耳佩和天文女神乌拉尼娅的共同之处在于,她们都是历史女神克利俄的姐姐。你开始劝说你那位鲁佛斯·瓦尔基乌斯不要沉湎于悲伤,你提及里海(Mare Caspium)的波浪;你写道,甚至连那些波浪都不可能永远咆哮。这就是说,你两千年前即已知道此“海”(mare),肯定是通过某位古希腊作者获悉的,因为你那个民族的笔下未曾提及如此遥远的地方。我猜想,此“海”对于作为罗马诗人的你所具的魅力首先就来源于此。这个名称颇具异域色彩,此外,它也暗指你的罗马帝国的最远点,如果不是整个世界的最远点的话。此外,这也是个希腊语地名(实际上甚至可能是波斯语地名,不过你只能是通过希腊语偶遇它的)。不过最重要的一点在于,“里”(caspium)这个词是长短短格的。因此它被放在第二行的末尾,此处正是每一首诗的格律得以生成的地方。你在用阿斯克莱皮亚德斯诗体安慰鲁佛斯。
而我也有一两次横渡里海。我当时十八岁或十九岁,也可能二十岁。这时,我想说,你身在雅典,在学希腊语。在你那个年代,里海和希腊之间的距离在一定意义上讲甚至比两千年前还要远,更不用说它与罗马之间的距离了。更直白地说,这个距离是难以逾越的。因此我们没有相见。里海风平浪静,阳光灿烂,尤其在靠近其西部海岸的地方。这与其说是因为这片海域有幸靠近文明,不如说是因为此地常年不断的大规模石油开采。(我本想说这就是“往怒浪上倒油”[24]的一个真实案例,可我担心你不明白这个说法的意思。)我当时平躺在一艘脏船滚烫的上层甲板上,饥肠辘辘,身无分文,可我却欣喜万分,因为我步入了地理。当你乘船航行时,你总是能步入地理。要是我那时就读过你写给鲁佛斯的作品,我应该也能意识到我已经步入了诗歌,步入了扬抑抑格,而非步入越来越清晰的地平线。
但在那些日子里,我并非一位执着的读者。在那些日子里,我工作在亚洲,攀爬高山,穿越沙漠。主要的工作是寻找铀矿。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想用解释来烦你,弗拉库斯。尽管“铀”(uranium)也是一个长短短格单词。要你去学一个你无法使用的单词,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更何况这还是个希腊词。我想,你会感觉很糟糕,就像我面对你的拉丁语所产生的感觉。或许,如果我能够自信地使用拉丁语,我就真的能够为你招魂。另一方面,我或许无法做到,因为对于你来说我只不过会成为又一位拉丁语作者,这是一条通向深渊的路。
无论如何,在那些日子里我没读过你的任何文字,如果我的记忆没有耍弄我,我只读过维吉尔,即他那部史诗。我记得我不太喜欢那部作品,这部分因为在高山和沙漠的背景之下很少有什么东西能继续保持其意义,但主要是因为这部史诗的命题作文的味道过于浓重。在那些日子里,我对于此类东西的嗅觉十分敏锐。此外,我对作品中百分之九十九的典故都不明就里,它们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挡住去路。你能对一位来自许珀耳玻瑞亚的十八岁青年期待多少呢?我如今已经能更好地对付这些东西了,可这耗尽了我的一生。在我看来,就整体而言你们全都有些过分热衷用典,那些典故常常像是累赘。尽管它们在语音方面自然能构成韵味上的奇迹,尤其是那些希腊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