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贺拉斯书[1](第8/13页)
不,这些都是他的标准,是《农事诗》的标准。是在卢克莱修和赫西俄德的基础上形成的。我们这一行里,弗拉库斯,没有什么重大秘密。只有一些让人愧赧的小秘密。我要补充一句,它们的美妙之处也正在于此。《农事诗》那个让人愧赧的小秘密就是,其作者与卢克莱修、还有赫西俄德不同,并没有某种涵盖一切的哲学。至少,他既不是原子论者也不是伊壁鸠鲁主义者。我猜想,他至多仅希望笔下诗句的总和能构成一种世界观,如果他真的在乎此类问题的话。因为他是一块海绵,而且是一块患忧郁症的海绵。对于他来说,理解世界的最好方式(如果不是唯一方式的话)就是列出世界的内容,如果说他在《牧歌集》和《农事诗》中还有所遗漏的话,他在其史诗中就是在进一步拾遗补缺。他的确是一位史诗诗人,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说他是一位现实主义史诗诗人,因为就数量意义而言,现实本身就具有相当的史诗性。他的作品对我的思考能力所产生的累积效果始终是这样一种感觉,即这个人在给世界分门别类,而且还相当地一丝不苟。无论他谈的是植物还是行星,是土地还是灵魂,是罗马人的行为还是(以及)命运,他的特写镜头全都让人既眼花缭乱又目不转睛。不过,万物原本即如此,弗拉库斯,不是吗?是的,你那位朋友不是原子论者,不是伊壁鸠鲁主义者,同样也不是斯多葛主义者。如果他相信任何主义的话,那便是生命的更新,他的《农事诗》中的蜜蜂同《埃涅阿斯纪》中那些被标明将获得第二次肉体存在的灵魂相差无几。
但或许还是那些蜜蜂强些,这与其说因为它们最终没有发出“恺撒,恺撒”的嗡嗡声,不如说因为《农事诗》那完全超然的调性。或许,正是我早先漫游于中亚的群山和沙漠的那些日子使得这种调性显得极富魅力。在当时,我想,正是我置身其间的风景所具有的非人格特征在我的大脑皮层上留下了烙印。如今,一生已快过去,我或许也可以将这种热衷单调的趣味归罪于人类回首往事时看到的精神图景。当然,这两者背后都隐藏着一个依稀可辨的观念,即超然是许多强烈依恋的最终结果。或者它来自于当今对中性声音的偏爱,这种声音在你们那个时代是教谕体裁的典型特征。或两者兼有,这更有可能。即便《农事诗》里非人格化的蜂鸣只是对卢克莱修的模仿(我对此深表怀疑),它也依然引人入胜。这要归功于它隐含的客观性以及它与岁月那单调喧嚣的明确相似性;归功于它与时间流逝声的明确相似性。《农事诗》中故事情节与人物性格的缺席均呼应了时间自身对各种存在困境的看法。我甚至记得我那时曾经遐想:时间如果握起一支笔,决定写一首诗,它的诗句或许会包含叶、草、土、风、羊、马、树、牛和蜜蜂。但不会包括我们。至多包括我们的灵魂。
因此,这些标准的确是他的。他的这部史诗尽管华美壮丽——同时也正因为这些华美壮丽——却是低于这些标准的。他只不过有一个故事要讲。而所有的故事都必然要把我们也写进去。也就是说,要把被时间拒绝的人写进去。更何况这个故事并非他自己的。不,如果我每天都要在它与农事诗之间做选择,我每天都会选择《农事诗》。考虑到我如今的阅读习惯,我或许该说每夜。尽管我应该承认,即便是在过去,在我的精子储量还很高的时候,六音步诗体依然会让我的梦境乏味无趣,波澜不惊。洛加奥耶迪克诗体显然效力大得多。
左一个两千年,右一个两千年!想象一下,弗拉库斯,如果我昨夜有个伴的话,该会怎样。再想一想,这梦境若是被翻译成现实的话,又该怎样。是啊,半数的人类一定就是这样被孕育出来的,不是吗?此梦若是成真,你不是也应该对此负责吗,至少负一部分责任?这两千年又该置身何处呢?我难道不也只能管我的后代叫贺拉斯吗?因此,就把此信当做一张脏床单吧,如果不是你的私生子的话。
由此类推,请把我写信给你的这个世界角落想象成罗马帝国的边陲,无论是否隔着大海,无论距离是否遥远。我们这里的各种飞行工具都能克服这点障碍,对于一个内置了“第一公民”发动机的共和国[25]来说这就更不在话下了。就像我在前面说过的那样,四音步依然是四音步。仅凭它便可对付一个个千年,更不用说空间和潜意识了。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二十二年,我没看出任何差异。很有可能,我也将死在这里。因此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四音步依然是四音步,三音步也是一样。如此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