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贺拉斯书[1](第7/13页)

《埃涅阿斯纪》中最令我困惑的或许就是安喀塞斯倒叙的预言,这位老人对已经发生的一切作出了预告。我认为,你的那位朋友在这里走得太远了。我并不介意这种奇特的手法,但逝者应被赋予更多的想象力。他们理应知道更多,而不仅仅是奥古斯都的家谱,他们毕竟不是传达神谕的使者。灵魂有权获得第二次肉体存在,饮下忘川之水将抹去先前的所有记忆,这样一个激动人心、惊世骇俗的观念却被白白地浪费掉了,他们仅仅被用来为现任主子铺就一条通向今日宝座的路!要知道,他们本可以成为基督徒、查理曼大帝、狄德罗、共产主义者、黑格尔,或是我们!成为之后出现的那些人,变成各种各样的混血儿和突变体!这才是真正的预言,真正的幻想翱翔。可他却将官方版本的历史老调重弹,当成最新的新闻。首先,逝者不受因果律约束。他们掌握的知识是关于时间的知识,关于所有时间的知识。这一切他本该从卢克莱修那儿学到的,你这位朋友是个有学问的人。此外,他还具有惊人的形而上本能,对于事物的内在精神层面有着敏锐的嗅觉,因为他的灵魂比但丁的灵魂更少肉体性。一汪汪真正的大海:气态的,触摸不到的。有人会说,他的烦琐哲学实际上是中世纪的。但这或许是一种贬损。因为从形而上学的角度看,我们的未来远不及我们的希腊过去更有想象力。因为,与第二次肉体存在相比,永生对灵魂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在毕达哥拉斯向它许诺了一具新的肉身之后,天堂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一种失业状态。但是,无论他的这一说法来自何处——是毕达哥拉斯、柏拉图的《斐多篇》还是我自己的想象——他均为了恺撒的家谱而牺牲了这一切。

是的,这部史诗是他写的,他有权按照他自己的意愿来写它。但坦白地说,我认为这是不可饶恕的。正是此类想象力的缺乏导致了一神论的胜利。我猜想,一个人总是比许多人更易把握。而在享用了这道希腊产和自家产的神祇和英雄大杂烩之后,这种渴求某些更易把握、更为清晰东西的愿望实际上已在所难免。换句话说,虽然你那位朋友摆出的姿态气势磅礴,我亲爱的弗拉库斯,他只不过是在追求一种形而上的安全感。我担心这里有某种术语上的矛盾;或许,多神教的魅力就在于它没有此类矛盾。但是我想,这个地方已经人满为患,再也无法容纳任何不安全感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你那位朋友最初才把他包括形而上学在内的所有东西全都与他爱戴的恺撒联系在了一起。我想说,内战能让一个人的精神取向出现奇迹。

但是,这样与你说话是没有意义的。你们全都爱戴奥古斯都,不是吗?甚至连那索也爱奥古斯都,尽管较之于恺撒的攻城夺寨,他显然对恺撒的情感特性更为好奇——这种特性时常表露得淋漓尽致。不过与你那位朋友不同,那索是个情场老手。除其他原因外,这也是一个使我很难描绘其容貌的因素,这就是为什么我在保罗·纽曼和詹姆斯·蒙森之间举棋不定。情场老手有着正常人的七情六欲,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比一名恋童癖更值得信赖。不过,他那个版本的狄多和埃涅阿斯故事仍要比你那位朋友的同题故事更可信一些。那索的狄多断言,埃涅阿斯如此急于离开她和迦太基(请想一想,此刻风暴即将来临,而埃涅阿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漂荡了七年,他应该已经受够了这样的风暴),并非是在听从他神祇母亲的召唤,而是因为狄多怀上了他的孩子。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她才决定自杀,因为她的名声被败坏了。她毕竟是一位女王。那索甚至让他的狄多发出疑问,质疑维纳斯是否的确是埃涅阿斯的母亲,因为她是爱情之神,而用离去来表露情感实在是太古怪了(尽管并非没有先例)。毫无疑问,那索这是在揶揄你那位朋友。毫无疑问,关于埃涅阿斯的这一描写是不留情面的,如果考虑到这样一个事实,即关于罗马起源于特洛伊的神话自公元前三世纪以来一直是官方的历史学说,这则故事也全无爱国主义色彩。同样毫无疑问的是,维吉尔从未读过那索的《女杰书简》,否则,前者对步入阴间的狄多之处理便不至于如此糟糕。因为他把她和她的前夫西凯斯藏进了极乐世界的某个隐秘角落,他们两人在那里相互宽恕,彼此安慰。一对退休夫妇住在一座养老院里。为我们这位英雄让出道来;免去他的痛苦,向他道出预言。因为预言更好编故事。无论如何,狄多的灵魂没能获得第二次肉体存在。

你会反驳说,我用来评价他的标准是两千年后才出现的。你是一个很仗义的朋友,弗拉库斯,可你这样说却毫无意义。我是用他自己的标准来评价他的,这些标准其实在《牧歌集》和《农事诗》中比在他的史诗中体现得更为醒目。不要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因为你们全都至少拥有七百年的诗歌遗产。五百年的希腊语诗歌,两百年的拉丁语诗歌。请想一想欧里庇得斯,想一想他的《阿尔刻提斯》:阿德墨托斯王在婚礼时与其父母闹出的乱子足以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此类场景相形见绌,尽管你可能不明白这个说法。这也就是说,足以使任何一部心理小说相形见绌。这也就是我们一百年前在许珀耳玻瑞亚十分擅长的东西。在那里,如你所见,我们热衷于痛苦。预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也就说明,两千年不是白白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