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贺拉斯书[1](第9/13页)
当然,二十二年前将我从许珀耳玻瑞亚带到这里的是一种飞行工具,尽管我也可以同样轻易地将这次飞行归结于我的韵脚和格律。后者或许会进一步加大我和先前的许珀耳玻瑞亚之间的距离,就像你的扬抑抑格的里海会让你的罗马帝国超越其实际版图。工具,尤其是飞行工具,只会延缓必将发生的事情:你赢得了时间,但时间只能在一定的限度内愚弄空间;最终,空间也会赶上来。岁月究竟是什么东西呢?除了人们外表的衰老和智慧的衰退,岁月还能丈量什么呢?有一天我坐在这儿的一家咖啡馆里,与一位来自许珀耳玻瑞亚的同乡聊起我们那座建在三角洲上的故乡城,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在二十二年前将一块碎木片扔进那片三角洲,由于顺风和洋流的作用,这块木片会横渡大洋,抵达我如今居住的这片海岸,前来见证我的衰老。空间就是这样追赶上时间的,我亲爱的弗拉库斯。这才是一个人真正离开许珀耳玻瑞亚的方式。
或者,这也是一个人拓展罗马帝国的方式。借助梦境,如果有必要的话。如果细想,梦境也是另一种、或许是最后一种生命再生的方式,尤其当你没有伴侣的时候。而且,这种方式对恺撒不感兴趣,就这一意义而言它甚至胜过蜜蜂。尽管我要再重申一遍,这样对你说话于事无益,因为你对他的情感与维吉尔毫无二致。你的情感表现手法也与他相似。你宣扬奥古斯都的荣光也同样胜过你咏叹人的忧伤,但你伟大的地方在于,你诉诸的并非慵懒的灵魂而是地理和神话。尽管这值得赞赏,我仍然担心这里的言外之意就是,奥古斯都要么拥有这两者,要么蒙受着两者的垂青。唉,弗拉库斯,你还不如就用六音步呢。阿斯克莱皮亚德斯诗体对于这一素材而言过于美妙,过于抒情了。是的,你是对的:没有任何东西能像独裁制度那样滋生趋炎附势。
唉,我猜我只是对这类东西过敏了。如果说我没有对你发出更为激烈的指责,这只是因为我并非你的同时代人:我不是他者,因为我几乎就是你本人。我一直在用你的格律写作,尤其是在这封信中。如我之前所言,正因为如此我才十分欣赏你诗行结尾处的“Caspium”(里海)、“Niphaten”(尼法特山)和“Gelonos”(格隆族),这些词拓展了帝国的疆界。“Aquilonibus”(北风)和“Vespero”(晚星)亦如此,只是它们的拓展是朝向天空的。我的题材自然要低档一些,此外我还使用韵脚。能够完全与你重叠的唯一方式,或许就是我给自己提出的这一任务,即用此信的语言或是我的母语、即许珀耳玻瑞亚语重复你所有的诗节规则。或是把你的作品翻译成这两种语言。细想一下,这样一种练习似乎更为明智,远胜于改写奥维德的六音步诗体和双行哀歌体。你的诗集毕竟不那么厚,《歌集》里只有长短不等的九十五首诗。可是我担心我这条老狗年岁已高,新旧把戏均已无法胜任,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我俩注定要分离,至多也只能做笔友。而且我担心还做不了多久,但我希望这足够让我不时地走近你。即便不足以让我分辨出你的面容。换句话说,我注定只能依赖我的梦境,可我乐于接受这样的注定。
因为,我们所谈的这具躯体十分奇怪。弗拉库斯,它的最大魅力就是完全没有自我中心主义,尽管它的继承者们经常为自我中心所累,我要说,甚至连希腊人也有这个毛病。它很少过多使用单数第一人称,尽管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语法使然。在一门充满各种屈折变化的语言中,很难聚焦于一个人的个人不幸。尽管卡图鲁斯做到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赢得了广泛的爱戴。但在你们四人中间,即便对于你们当中最为热情的普罗佩提乌斯而言,这样做也是不可接受的。对于你那位将人和自然两者都看做是自成一类的朋友而言,无疑也是这样。最典型的是那索,再加上他的某些题材,这就是为什么那些浪漫派会奋起反对他。然而,作为这具躯体的所有者(经历了昨夜的事情之后),我却十分欣赏这一点。细想一下,缺乏个人中心主义或许是保护躯体的最好方式。
的确如此,至少在我这个年纪。实际上,弗拉库斯,你或许是你们那些人中自我中心主义意识最为强烈的一位。这就是说,你是最易触及的一位。但这也并不完全是个代词问题;这依旧是你的格律所体现出的清晰特征。背衬着其他三人那拖沓的六音步,你的格律具有某种特殊的敏感,一种可供评判的特征,与此同时,其他人却是面目不清的。这类似于合唱背景下的独唱。或许,他们之所以诉诸这种单调的六音步,恰恰是出于谦卑,是为了伪装。或者,他们只是想遵守比赛规则。六音步就是这场比赛的标准球门,换句话说,就是它的赤褐色。当然,你的洛加奥耶迪克诗体不会使你成为一个骗子,这一诗体会映亮个性而非遮蔽个性。这就是为什么在接下来的两千年里,实际上每一个人,包括浪漫派诗人在内,均十分乐意拥抱你。这自然让我感到紧张,因为这是我的私有财产。换句话说,你就是这具躯体没晒黑的那一部分,就是它私密处的大理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