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第27/29页)
城市有没有故事,我比较喜欢的是瓦尔特·本雅明诗意的说法,他不说有没有,他说的是断去了线索,消融于人群之中,转过一个街角就不见了。
这至少让我们看出来两层意思——比较表面的是,城市里人太多了,来来往往,舞台上头每个人都只来得及演三分钟,就被下一个人所篡夺所替换掉了。卡尔维诺的名著《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写一个装错了书页、才刚刚让人读出兴味就戛然断去线索、又无端开始另一个新故事云云的小说巨大迷宫,事实上,我们的城市故事读本远比这更破碎、更紊乱、更荒唐,它片段到、局部到甚至来不及让人产生兴趣、来不及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就消灭了。故事的开头如雕刻家的第一刀,其种类数量极其有限,事物的真正独特性,尤其在我们这样一个苍老、开发过度的小说时代,很难在第一时间就出现,你得耐心地等它自己展开来,等它真正面对歧路面对抉择之处,以及,等它的具体细节丰硕饱满可分辨之时;同时,你也得耐心地等自己眼睛的自然调适,它会知道“自己该看什么”的分离万物形成凝视焦点,并逐步适应亮度的微差,看出不同。
这里,如果可以,我实在很想举夜里抬头仰看星空的经验为例,那种看愈久星星出来愈多,最后整道乳状银河都可分解为或说还原为星屑的组成,好像我们的眼睛必须定在那里,等待那些最遥远星体的光子旅行过宇宙太空投射到我们视网膜来云云。然而遗憾的是,这么一个生动、具体、曾经人人几近每天晚上都有的生活基本经验,如今已不复普遍而且甚至是极稀有极昂贵的了——城市无故事,城市根本连星空都没了。
因此,这些故事的捕捉者再不能只是坐而看了,城市的故事滑溜一如逃逸的罪犯,它已不会自动送到你眼前来上演,你得起身去追它,并小心隐匿自己的身份。是的,故事的捕捉者不只是个充分浸泡于城市的游手好闲者,适当的时候他还得是个侦探,事实上,本雅明说这番话时,借助的正是我们侦探小说的元祖爱伦·坡。
较深一层也较孤寂的一面是,这样才起头就消失于人群之中的故事,逸出了公众的视线,从而也不可能存留于人们的记忆之中。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城市的故事已失去了人们集体的参与,已得不到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想像力,人们不再夸张它修改它打磨它传送它,它等于是离开了川流的时间大河之中,再无法自然地熟成了。所以城市无故事严格来说是对的,它还不是故事,只是方生方死的社会事件,然后便只是个人的命运个人的生老病死而已。我们晓得,故事同时是一种温柔的、舒适的记忆形式,个别的生命经验不编纂成为故事,它在空间时间皆无及远之力,哪里也去不了,就只能跟着个体的死亡进入到遗忘的坟场了。
也因此我们知道了,城市无故事这句通常出自于小说书写者的哀叹话语,很大一部分意思毋宁是职业性的诉苦,大声地告诉我们如今小说有多难写。书写者身份中采撷者的那部分比例不断下降乃至于完全消失,没有现成的故事可听写可记录,书写者眼睛和耳朵的重要性也逐步让位给心和脑子;他失去了社会集体的支持,只能靠自身一个人的力量去追踪、去编纂、去想像创造,所以本雅明才说,现代小说让书写成了最孤独的一个行业,说着无与伦比的费解故事。
这里讲的无与伦比,主要指的是隔绝于集体的、普遍的生命经验及其关怀。孤独的书写者,一如独居的个人,缺乏常识的时时校正拉扯,很容易丧失现实感,包括时间感和空间感,很容易喃喃自言自语,很容易心生幻觉,乃至于一缕魂魄般进入到幽黯的神秘的世界。
回忆之书
晚年的歌德曾建议年轻的诗人,记得在写成每一首诗之后标示出日期,说这样可以同时作为日记之用——这个老人家的建言,其实远比它看似一语带过的样子要睿智要深沉。年轻的诗人容易有一种自大,不见得对自己个人,而是对诗之为物和诗人身份的神圣化自大,以为一首诗写成,就应该脱逸出时间的掌握及其磨损,以此向着所谓的永恒不朽试探;但老诗人希望把它们仍留在时间之流中,每一首诗于是都保有着它所由来的过去,有它此时此刻辉煌的完成或说暂时冻结样态,还有它未来不可测的命运。它不见得会被修改,但意义仍在流动着变化着,并在不同时刻不同角度和色泽的阳光投射向显示不一样的棱角和阴影。时间视角的赋予让每一首诗成为未完成,让它不会停止生长,也让书写者自己以及我们读者可以较绵密也较平等地和它进行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