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第28/29页)
这是马修·斯卡德的短篇小说集子(该不该就称它为探案短篇集或杀人事件簿呢?)。一般而言,短篇小说由于不是一气完成的,而是书写者在不同时日里、不同心思下、不同的当下现实触动和关怀中一次又一次重启来过,因此它在没显得那么伟大慑人同时,总相对地存留着较丰富较清晰的时空线索——借助老歌德的说法,我们何妨就把它看成是马修·斯卡德的日记,断断续续的、习惯不好的、想起来才补写的日记。
尽管它未如歌德所言清楚地写下书写的年月日。但如果我们没要科学数据小数点以下几位那样的精准无误,我们正常人一样差不多就可以了,那事情并不难。因为马修·斯卡德,正如你我,生命中总有足够的时间航标可参照(我们不也都是如此回忆往事系住时间的吗?),比方说他到教堂徒然地十一奉献和点蜡烛,比方说他和伊莲·马岱的关系,比方说较隐匿较质感性的,斯卡德的心思变化乃至于他观看世界角度和他生命哲学的移动微调(像他再想不起那个被他流弹误杀的小女孩),比方说注意到他进店喝的是有酒精或没酒精的饮料云云。甚至,更内行或说更疯狂的人,会从那些没那么大,没那么重要也没那么活跃的具体事物中发现时间的模糊参差脚迹,一个人名,一家店名,一个号码,一件衣服,一句话,一个动作手势表情等等。这对尤其是阅读推理小说的读者不会是额外的苦工,我相信这有乐趣,解谜的乐趣,以及真正进入时间之流中的泅泳乐趣。
此外,短篇小说集,除了每一个单篇个别完成的时间,还有另一个极富意义的时间,那就是集合起来成为一本书时。当它们串联起来,会显现出另一种织锦也似的图像,并微妙改变了单篇的线条、形状和意思。
如此,我们差堪可以确定,这些短篇小说大体上是顺编的,跟随时间步伐的;而且书写的时间不算太早,基本上是后《八百万种死法》的产物。至于书成之时,斯卡德和伊莲·马岱已成老夫老妻了,他不再孑然一身住小旅馆房间担心自己死三天一星期尸体才被发现,他和世界的生冷关系已柔和了起来。
也就是说,这已成为一本回忆之书了——日后想起来的、补遗的、拾掇的,那些没那么大、没那么重要也没那么活跃却历历在目的东西,那些案子已结束或不成所留下的东西多出来的东西,那些写不进结案报告的东西云云。只关心凶手逮到没有的人群已散离,但生命活动仍兀自持续向前也停不下来,马修·斯卡德挥之不去地关怀他们,并讲给我们这些不安心回家睡觉、徘徊在冷清生命现场而非案发现场的少数人听。
具体来说,摆在前头、时间稍早的短篇,《窗外》《给袋妇的一支蜡烛》(极佳的一篇)和《黎明的第一道曙光》(记得是他哪个长篇的原型呢?从短篇到长篇起了什么变化呢?),还比较有个谋杀案的外形,但或者凶手及其杀人方式的规格不合,或者所谓正义果报的规格不合,或者甚至已算不上是杀人了,毋宁像是浪潮般淹没而来人不由自主的命运了。《慈悲的死亡天使》尤其诡异,这类介于医护和冷血谋杀间的骇人情事,我们从报刊上、从电视新闻里时有所闻,也不乏小说处理它,但布洛克走向了另一道神秘难言的旅踪较稀之路,我们眼前的死亡图像因此完全改观。
于是,我们稍早前提过的《夜晚和音乐》,这个奇怪的短篇(连故事都没有),遂像是一个休止符,一个节庆日,一个分歧岔路前的歇脚休息站,时间大河继续往前奔流中单独露出水面的一方不动岩石。
往后,《寻找戴维》,借由多年后和凶手本人的沧海桑田相遇,从法律不捕捉也没兴趣知道但两人毋宁更耿耿于怀的角度,一起回望很久很久以前,亡者尸骨早不存,凶手亦已服刑完毕的那桩凶杀案;《梦幻泡影》和《一时糊涂》则更是没事想起来的纯然回忆,气氛上像是马修·斯卡德和伊莲·马岱居家无事又笑谈起来的遥遥当年勇。其中,《梦幻泡影》是斯卡德一次特技般的完美演出,他很少这么威风凛凛过,那时伊莲·马岱仍是那个甜蜜的年轻妓女而斯卡德仍是警察和爸爸,他宛如英勇骑士般伸手帮她把一桩死亡案件消弭于无形。《一时糊涂》的演出人则不是斯卡德而是他那位钱照拿警察照当的搭档老师马哈菲,这意味着发生时间更早,斯卡德犹是一旁看着学着的菜鸟,这是老斯卡德在回忆中对恩师的一次致敬。
是啊,都没那么大、没那么重要也没那么活跃,但我在想,我们的陷于虚无,陷于绝望,有很大一部分是否来自于我们的技术性错误而已;我们执迷于某种尺寸规格,我们太一厢情愿想像它应该是某种样子,我们让自己变得粗糙、坚硬而且急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