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5页)

那个足球忽然把他变得那么真诚可爱,竟使我心中有了一点点不安,可能是惭愧,因为这个足球不是出于真诚而是出于计谋,不是出于友谊而是出于讨好,那时我还不可能清楚地看见这些逻辑,随着住在附近的孩子们都跑来都为我的贡献欢呼雀跃,我心中那一点点不安很快烟消云散了。那个可怕的孩子天生具有组织才能,他把孩子们分成两拨,大家心悦诚服地听凭他的调遣,比赛就开始了。在那条胡同深处有一块空地,在那儿,有很长一段时期,一到傍晚,总有一群放了学的孩子进行足球比赛。那个可怕的孩子确实有着非凡的意志,他的身体甚至可以说是孱弱,但一踢起球来他比谁都勇猛,他作前锋他敢与任何大个子冲撞,他作守门员他敢在满是砂砾的地上扑球,被撞倒了或身上被划破了他一声不吭专心致志在那只球上,仿佛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东西。他有时是可爱的,有时甚至是可敬的,但更多的时候他依然是可怕的。天黑了孩子们都被喊回家了,他跟我说:“咱们再踢一会儿吧?”完全是央告的语气。我说:“要不,球就先放在你这儿吧,你明天还给我。”他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令人感动的惊喜。他说:“我永远第一跟你好,真的。”我相信那是真的,我相信那一刻我们俩都是真诚的。

但是,使我刻骨铭心的是:这“真诚”的寿命仅仅与那只足球的寿命相等。终于有一天我要抱着一个破足球回家。

我抱着那只千疮百孔的足球,抱着一个少年阴云密布的心,并且不得不重新抱起这个世界的危险,在一个秋天的晚上,沿一条掌起了灯的小街,回家。秋风不断吹动沿街老墙上的枯草,吹动路上的尘土和败叶,吹动一盏盏街灯和我的影子,我开始张望未来我开始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我想,那就是我写作生涯的开始。也许,与此同时,画家Z

也正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从另一条小街上回家;也许那也正是画家Z

走出那座美丽的房子,把那根白色的羽毛所包含的一切埋进心里,埋下未来的方向,独自回家的时候。

也许那也正是诗人L,在他少年时的一个夏天的晚上,独自回家的时刻。

每一个人或者每一种情绪,都势必会记得从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独自回家的时刻。每一个人或者每一种情绪都在那一刻埋下命定的方向,以后,永远,每当从这世界上独自回家,都难免是朝着那个方向。

我写过一篇小说,《礼拜日》。其中有一条线索,写一个老人给一个女孩子讲他少年时的一段经历。那不是我的记忆,不是我的经历,我写那段经历的时候想的是诗人L,那是我印象中诗人的记忆。当有一天我终于认识了诗人L,我便总在想,诗人是在什么样的时刻诞生的?我和画家Z都找到了各自的生日,那么,诗人的生日是什么呢?我在《礼拜日》中朝诗人生命的尽头望去,我在《礼拜日》中看见一个老人正回首诗人生命的开端。我在《礼拜日》中写道——“我10岁时就喜欢上一个10岁的小姑娘,”老人对那个女孩子说,“现在我还记得怎么玩‘跳房子’呢。”

“我喜欢上她了,”老人对女孩子说,“倒不是因为跳房子,是因为她会唱一支歌。”

女孩子说:“什么歌?您唱一下,看我会不会。”

“头一句是——”老人咳嗽一下,想了想,“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唱歌,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老人唱得很轻,嗓子稍稍沙哑。

“这歌挺好听。”女孩子说。

老人说:“那大概是在一个什么节日的晚会上,舞台的灯光是浅蓝的,她那么一唱,台下的小男孩都不嚷嚷也不闹了。”

女孩子问:“那些小男孩也包括您吧?”

“在那以前我几乎没注意过她。她是不久前才从其他地方转学到我们这儿的。”

“那时候我们都才10岁。晚会完了大伙都往家走,满天星星满地月光。小女孩们把她围在中间,轻声秘语的一团走在前头。小男孩们不远不近地落在后头,把脚步声跺出点儿来,然后笑一阵,然后再跺出点儿来,点儿一乱又笑一阵。”

“有个叫虎子的说,她是从南方来的。那个叫小不点的说,哟哟哟——,你又知道。虎子说,废话,不是不?小不点说,废话南方地儿大了。小男孩们在后头走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小女孩都穿着裙子文文静静地在前头走。那时候的路灯没有现在的亮,那时候的街道可比现在的安静。快走到河边了,有个叫和尚的说,她家就住在桥东一拐弯。虎子说5号。小不点说哟哟哟——,你又知道了。虎子说,那你说几号?小不点说,反正不是5号,再说也不是桥东。和尚说,是桥东,不信打什么赌的?小不点说,打什么赌你说吧。和尚说打赌你准输,她家就在桥东一拐弯那个油盐店旁边。小不点又说,哟哟哟——5号哇?和尚说、5号是虎子说的,是不是虎子?虎子说,反正是桥东。小女孩都回过头来看,以为我们又要打架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