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4/5页)

医生将冥思苦想:我和WR最初的那一点性格差异源于什么?F医生或许还应该想:画家Z、诗人L

和我,我们之所以在不同的季节从不同的路上回家,那是出于上帝的一种什么样的考虑?

我曾与WR一同张望未来,朝世界透露了危险和疑问的那个方向,张望未来,那时我们都还幼小,我们的脸上必是一样的悲伤和迷茫,谁也看不出我们之间的差别。但我们还要一同走进另一个故事里去。在那所小学在那座荒残的庙院里,另一个故事已经在等待我了,等待我也等待着WR.

那是个愚昧被愚昧所折磨的故事,是仇恨由仇恨所诞生的故事,那个故事将把任何微小的性格差异放大,把两个重合在一起的生日剥离,上帝需要把他们剥离开成为两个泾渭分明的角色,以便将来各行其是。

我曾以“奶奶的星星”为题记录过这个故事。1959年,当奶奶一到晚上就要到那座老庙里去开会的时候,这个曾到处流传的故事,在流传了几千年之后,以一个骇人听闻的序幕传进了我的世界:我那慈祥的老祖母,她是地主。这个试图阐述善与恶的故事,曾以大灰狼和小山羊的形式流传,曾以老妖婆和白雪公主的形式流传,曾以黄世仁和白毛女的形式、以周扒皮和“半夜鸡叫”的形式流传,——而这一切都是我那慈祥的老祖母讲给我听的。在北风呼啸的冬天我们坐在火炉旁,在星空深邃的夏夜我们坐在庭院里,老祖母以其鲜明的憎爱,有声有色地把这个善与恶的故事讲给我听。但在1959年,这个故事成为现实,它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把我的老祖母连同她和蔼亲切的声音一起旋卷进去,然后从那巨大的黑洞深处传出一个不容分说的回声:你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她就是善与恶中那恶的一端,她就是万恶的地主阶级中的一员。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写道一天晚上,奶奶又要去开会,早早地换上了出门的衣裳,坐在桌边发呆。妈妈把我叫过来,轻声对奶奶说:“今天让他跟您去吧,回来时那老店里的道儿挺黑。”我高兴地喊起来:“不就是去我们学校吗?让我搀您去吧,那条路我熟。”“嘘——,喊什么!”妈妈喝斥我,妈妈的表情很严肃。

那老店有好几层院子。天还没黑,知了在老树上“伏天儿——伏天儿——”地叫个不住。奶奶到尽后院去开会,嘱咐我跟另一些孩子在前院玩。这正合我的心意。好玩的东西都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级同学占领的双杠、爬杆、沙坑,这会儿都空着,我们一群孩子玩得好开心。……太阳落了,天黑下来,庙院里到处都是蛐蛐叫,“嘟——嘟嘟——”,“嘟嘟——嘟嘟嘟——”,东边也叫,西边也叫。我们一群孩子蹶着屁股扎在草丛里,沿着墙根儿爬。

寻着蛐蛐的叫声找到一处墙缝,男孩子就对准了撒一泡尿,让女孩子们又恨又笑,一会儿,蛐蛐就像逃避洪灾似地跳出来,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我们抓了好多好多蛐蛐,一群孩子玩得好开心。

月光真亮,透过老树浓黑的枝叶洒在庙院的草地上,斑斑点点。作为教室的殿堂,这会黑森森静悄悄的,有点瘆人。星星都出来了,我想起了奶奶。

我走到尽后院。尽后院的房子都亮着灯。我爬上石阶,趴着窗台往里看。教室里坐满了人,所有的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一声不响,望着讲台上。讲台上有个人在讲话。我看见奶奶坐在最后一排,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样子就像个小学生。我冲她招招手,她没看见,她听得可真用心哪。我直想笑。奶奶常说她是多么羡慕我能上学,她说她要是从小就上学,能知道好多事,说不定她早就跑出去参加了革命呢。她说她的一个表妹就是从婆家跑出去,后来进了共产党。奶奶老是讲她那个表妹,说她就是因为上过学,懂得了好多事,不再受婆家的气了,跑出去跑得远远的做了大事。我趴着窗台望着奶奶,我还从来这么远远地望着过她呢。她直了直腰,两只手也没敢离开膝头。我又在心里笑了;这下您可知道上学的味了吧?……就在这时,我忽然听清了讲台上那个人在讲的话:“你们过去都是地主,对,你们这些人曾经残酷地压迫和剥削劳动人民,在劳动人民的血汗和白骨上建筑起你们往日的天堂,过着寄生虫一样的生活……”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再听。

“现在反动的旧政权早已被人民推翻了,你们的天堂再也休想恢复了,你们只有老老实实地接受人民的专政,你们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规规矩矩地接受改造……”

我赶紧离开那儿,走下台阶,不知该干什么。月光满地,但到处浮动起一团团一块块的昏黑,互相纠缠着从静寂的四周围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