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5页)

听故事的女孩子笑着:“打架了吗,你们?”

老人说:“那年我10岁,她也10岁,我每天每天都想看见她。”

老人说:“那就是我的初恋。”

画家Z去找他的小姑娘时是在冬天,诗人L的初恋是在夏天,我想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在于季节的不同,但他们之间的差别与这两个季节的差别很相似。画家Z

去找他的小姑娘时是9岁,诗人L

的初恋是在10岁,我想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在这一岁上,但是他们生日的差别意味着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进人世界,他们的命运便位于两个不同的初始点上。初始点的微小差异,却可以导致结果的天壤之别。人一生的命运,很可能就像一种叫作“混沌”的新科学所认为的那样,有着“对初始条件的敏感依赖性”。

《礼拜日》中的那个老人,继续给那个女孩子讲他少年时的故事——老人说:“我每天每天都想着她。”

老人说:“她家确实就在桥东,油盐店旁边,两扇脱了漆皮的小门。小门里总停着一辆婴儿车,站在桥头也能看见。我经常到那桥头上去张望。一天我绕到石桥底下,杂草老高可是不算密。我用石笔在桥墩上写下她的名字,写得工工整整,还画了一个自以为画得挺好看的小姑娘。头发可是费了功夫,画了好半天还是画不像。头发应该是黑的,我就东找西找捡了一块煤来。”

“煤呀?!”听故事的女孩子咯咯地笑。

“有一天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小不点,我就带他到桥底下去,把那个秘密指给他看。小不点说,你要跟她结婚哪?我说,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他说行,还说她长得真是好看。我说那当然,她长得比谁都好看。然后我俩就在桥底下玩,玩得非常高兴非常融洽,用树枝划水,像划船那样,划了老半天,又给蚂蚱喂鸡爪子草喂狗尾巴草,喂各种草,还喂河水,把结婚的事全忘了。”

“后来呢?”女孩子问。严肃起来。

“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快回家的时候我俩吵了一架,小不点就跑到堤岸上去,说要把我告诉他的秘密告诉虎子去,告诉和尚告诉给所有的人去。‘哟哟哟——你没说呀?’‘哟哟哟——,你再说你没说!那美妞儿谁画的?’他就这么冲着我又笑又喊特别得意。‘哟哟哟——,桥墩上的美妞儿谁画的?’说完他就跑了。我站在桥底下可真吓蒙了,一个人在桥底下一直呆到天快黑了。”

听故事的女孩子同情地看着老人。

“一个人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老人说。

“他告诉给别人了吗?”女孩子小声问。

“我想起应该把桥墩上的字和画都擦掉,一个人总会有一天忽然长大的。拿野草蘸了河水擦,擦成白糊糊的一片。然后沿着河岸国家,手里的蚂蚱会丢了。像所有的傍晚一样,太阳下去了,一路上河水味儿、野草味儿、爆米花和煤烟味儿,慢慢儿的闻见了母亲炒菜的香味儿。一个人早晚会知道,世界上没有比母亲炒菜的香味儿更香的味儿了。”

这应该就是诗人L的生日。诗人L在我想象的那个夏天里出生,在他初恋的那个夏天里出生。在爱的梦想涌现,同时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如此脆弱的那个热烈而孤单的夏天里,诗人出生。他从这个角度降生于人世,并且一直以这个角度走向他的暮年。如果世界上总在有人进入暮年,如果他们之中的一个(或一些)终其一生也不能丢弃那个夏天给他的理想,那么他是谁呢?他必定就是诗人,和诗人L.以后还会听到诗人的消息。诗人L的消息,还会不断传来。

那么,一个必不可免的从政者,生于何时呢?我想象他的生日。我想遍了我的世界,一个从政者的生日总来与我独自回家的那个秋夜重合,也总来与画家Z

独自回家的那个冬天的傍晚,和诗人L

独自回家的那个夏日的黄昏重合,挥之不去。像所有的夜晚必然会降临的黑暗一样,那黑暗中必然存在着一个从政者的生日。他的生日,摇摇荡荡,飘忽不定就像一只风筝,当孩子们都已回家,他的生日融汇进夜空难以辨认。但他确凿存在,他飘忽不定的生日必定也牵系在一条掌起了街灯的小路上。或者就牵系在我抱着那只千疮百孔的足球回家的时刻,或者就牵系在画家不能忘怀的怨恨和诗人无法放弃的爱恋之中,或许还摇摇荡荡牵系在所有人的睡梦里。我们使这个从政者的生日成为可能,成为必不可免。

未来的一个从政者,他的名字叫WR.在童年和少年时代,可能他曾与我、与画家Z、与诗人L、以及那个时代里所有的孩子,走在同一条路上。

至少他曾与我有过一段短暂的同行,然后我们性格中小小的差异犹如一块小小的石子,在我们曾一度同行的那条路上把我们绊了一下,或者不知是把我们之中的谁绊了一下,使我们的方向互相产生了一点偏离(世人终必看出,他与画家、与诗人之间产生的偏离,也无非是如此)。因此,几十年后,我以为,我抱着那只破足球回家去的时候就是我写作生涯的开始,而我同样感觉到,那个秋天夜晚的情绪也会是从政者WR的生日。几十年后,当我和WR走在相距甚远(但能遥遥相望)的两条路上时,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