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悲哀的孩子,始终没有长大(第10/15页)

结合顾城的诗歌追求与他的生活态度,我们不难理解这首诗的内涵。从表面看,整首诗安详、平静,仿佛一个看透世事的老人在喃喃低语,然而实际上却充斥着“永逝”、“悲伤”、“人时已尽”、“休息”等谶语,这些词句无声地揭示出了诗人内心的厌倦以及因厌倦而招致的结果。从诗歌传达出的信息看来,顾城走到自杀这条路,早已预定。

多年以来,我向大量朋友介绍过这首作品,2003年1月,我在一篇关于张枣诗歌印象的文章中,再一次提起了《墓床》:“读张枣的诗歌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顾城,那个绝代天才,他对文字有着天生的敏感,他的诗就像用手指轻拂丝绸,总能让你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舒适,即使他的本意是要表现并不‘舒适’的诗意,最典型的代表是八行短诗《墓床》……”把最不舒适的诗意用最舒适的语言表达出来,当代诗坛,除了顾城,还有几人能够做到?

而作于1980年的《悟》,也将因其精练的语言和巨大的张力而不朽:

树胶般

缓缓流下的泪

粘和了心的碎片

使我们相恋的

是共同的痛苦

而不是狂欢

前三句,写的是形象:浑浊的泪水如同树胶,使两颗心相逢;后三句,写的是结果:是痛苦而不是欢乐使人相互信任和相互依恋。的确,结缘于欢乐中的人们,情感往往难以持久,而受到苦难磨练的情感,则更为牢固。从技艺上来说,第二节的“相恋”接纳了第一节的“粘和”,第二节的“痛苦”对应了第一节的“泪”和“心的碎片”。有情有理有形象,诗歌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这首诗,远比那些干瘪枯燥的格言来得生动有力。

当我翻开一部过往的文学作品集时,我习惯给那些优秀或不优秀、著名或不著名的作品进行如下分类:哪些是有文学意义的,哪些是有文学史意义的,哪些两者兼具,哪些两者皆无。用这一套方法,不同的读者可以较为便捷地从一本书里挑选出各自感兴趣的篇章。《墓床》和《悟》无疑首先是以其文学价值而存在的,但因为字里行间若隐若现的心路历程,它足以成为研究者的重点关注对象,即它兼具了文学和文学史的价值。当然,这仅仅是我个人的想法。我知道,更多的顾城诗歌爱好者的目光不会在这首诗上过多停留,他们喜欢《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简短、响亮,所蕴涵的“道理”得来全不费工夫;或者喜欢《弧线》:“鸟儿在疾风中/迅速转向//少年去捡拾/一枚分币//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触丝//海浪因退缩/而耸起的背脊”。晦涩、迷离,能让人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或者喜欢《简历》,清新、直接,从中可以窥视诗人的性情:

我是一个悲哀的孩子

始终没有长大

我从北方的草滩上

走出,沿着一条

发白的路,走进

布满齿轮的城市

走进狭小的街巷

板棚。每颗低低的心

在一片淡漠的烟中

继续讲绿色的故事

我相信我的听众

——天空,还有

海上迸溅的水滴

它们将覆盖我的一切

覆盖那无法寻找的

坟墓。我知道

那时,所有的草和小花

都会围拢

在灯光暗淡的一瞬

轻轻地亲吻我的悲哀

不能说那些文字不漂亮,也不能说没有价值,它和其他很多作品一样,对读者了解顾城的诗风不无帮助,可是在“命运”本身面前,风格只能退居其次,所以顾城那些“风格清新、想象奇崛”的作品,除了《早晨的花》等有限几首外,其他大部分作品,我不像某些论者所评价的那么高。我不大喜欢那种风格与命运剥离的作品,比如北岛的《回答》。后者社会学上的意义更为突出而文学性稀薄,或者说,它具有文学史的意义而不具有文学的意义,它“震撼人心”依靠的是历史的外因帮助而不是艺术本身的魅力。历史是“人造”的,而艺术永恒。

很自然地联想到黑龙江的诗人阿橹(鲁荣福),这个据说也曾经是天才诗人的杀人犯。

我对阿橹作品的最初印象是他发表在1992年冬天某一期《诗歌报》上的随笔,内容是喜欢清净的生活,安于贫穷,只有如此灵魂才会干净,才能写出优秀的诗篇之类。这篇大约2000字的短文于次年被评为《诗歌报》的两篇年度随笔奖之一,另一个获奖者好像是甘肃诗人林染。对阿橹的诗歌,我却没有多少印象,90年代初期,我太年轻,对诗歌的理解能力有限,更不要说“先锋诗”了,而阿橹却是“先锋诗”的代表人物之一,获得过某权威刊物评选的“中国十大先锋诗人”的称号。也许他的确优秀——当他东窗事发之后,太多诗人露出了遗憾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