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悲哀的孩子,始终没有长大(第9/15页)
20天后,1993年10月8日下午近四点,顾城重伤谢烨,上吊自杀。
七
人们对于“顾城袭妻”事件性质的残酷性虽然没什么疑问,但出于各种因素,不同的人还是发表了不同的看法。
事件发生后,顾工这样回忆顾城幼时的情况:“他妈妈记起在顾城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喂饭他坐在窗台上,摔到地下会不会对脑神经有影响?在家里时,他偶尔会激动起来,只是偶尔。为他妈妈一两句话把杯子推翻,可那只是刹那间,很短,他又像孩子似的请他妈妈原谅。顾城他就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这样看来,似乎顾城的脑子太简单,他最终做出恶行也是一时冲动,因此不能过于苛责。
在互联网上,一个自称顾城的“粉丝”的诗歌爱好者则用另一种方式为顾城开脱:“谢烨的死并非顾城的本意,也并非很多人说的,这是必然的,一切只是一场意外。他们发生了争吵,冲突,激动的顾城用斧头误伤了谢烨,吓坏了,跑了,然后自杀了,一切就是这样。我甚至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他们冲突发生的起因,想象出谢烨说的刺激他的话……”
与顾城同为“朦胧诗旗手”的舒婷言语中更是充满了爱护与惦念:“顾城对生活很尊重,很热爱,对一朵花或一只鸟都曾经给予很大的热情和关注。现在我还认为他是一个善良的人,我一直很喜欢他和谢烨,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希望每一个人不要过多惊扰他,愿他安息。”
著名老诗人牛汉这样回忆道:“顾城和谢烨的悲剧发生后,舒婷到我办公室来过。她和我有共同的认识——他俩不愿回国,在国外又活不下去,于是,他们商量好了一块儿死。他们的死,并非缘于人们传说中的‘感情纠葛’。”
读了老先生这段文字,我开始怀疑自己曾经的判断,一桩血腥四射的惨案被模糊了,一段缠绵悱恻的情史却清晰了起来。我虽然不认为这是牛汉和舒婷对死者的“偏袒”和维护,他们一个是顾城的师长,一个是顾城的好友,且都是我十分尊敬的诗人,但我仍然隐约感觉到这里面有一些微妙而奇怪的逻辑——一个人死了,活着的人忙着怀念行凶者,这是为什么?
著名作家李锐则要犀利得多,他认为顾城是“典型的自恋型精神撒娇者”,顾城生前的许多行为包括袭妻自尽都说明诗人的精神撒娇症状十分明显,而且有自恋倾向。过于自恋的人往往也自私,甚至极端自私。在现实残酷地打碎诗人的梦境时,他已别无选择,由此引起了生活和价值体系的混乱。最后,李锐给出结论:顾城发生悲剧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个极有天赋却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诗人。
几乎所有发表意见的人都围绕着顾城转圈,要么痛恨,要么惋惜,要么感慨,要么回忆起顾城在世时的点滴,事件的另一主角谢烨从未摆脱从属和被动的地位。
我反复用“百度”搜索,终于找到了谢烨父母的短短几句话——谢烨的父亲得知女儿出事的消息时,痛哭失声:“事情怎么这么残忍?”而谢烨的母亲谢文华凄惨地呼喊:“人间,还我一个公道吧!”
八
每次想起顾城的死,我都会想起他的那首《墓床》,这是我读到的顾城最令人动容的作品,无论从艺术角度还是社会角度都值得细细琢磨。它冥冥中折射出了顾城的生活以及他内心所面临的困境,甚至暗示了诗人的最终结局: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第一句定下了全诗的情感基调。“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有一种洞悉命运的坦然,所以,尽管知道自己将永远逝去,内心却仍然很平静,“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和“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点明了“我”对大自然的亲近。在人群的喧嚣与大自然的宁静之间,“我”选择了后者。这符合顾城一贯的性情。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这句话值得注意,“人时”指的应该是肉体存在的时间,而人世,则是指生活。也就是说生命消失了,但生活仍在继续。而“我”感到累了,想“休息”。注意这句话的“中间”二字,在生命与生活中间休息,无疑是烘托出一种深刻的失落,也就是说,无论是生命还是生活,“我”都不再身处其中,因此“我”也不再关心。从这句诗,可以看出顾城的绝望与执拗。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这两句初读有些费解,仿佛作者在梦呓,但细细琢磨之后,就会发现其中的深意。两句话里“走过的人”,不是指同一个人,而是指不同的人;甚至不是指两个,而是指川流不息的人群。对于同一种事物“树枝”,有的人只看到它的方位——“低了”,而另一些人却看到了它内在的生命力——“在长”。对艺术品的欣赏也如此,不同的角度和心情,得到的结果就大相径庭。我们也可以说,最后两句与前面两句相互呼应,树枝的“低”是对前面所描述的“永逝”的一种哀悼,树枝的“长”则是对“愿望”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