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第12/14页)

在一些人的心目中,所谓的“知识分子写作”几乎等同于卖弄知识和西化句式的作品的代名词,因而饱受诟病,的确,正如作家周晓阳所指出的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形势的变化,“知识分子”的含义和心态发生了变化:“很长一段时期内,知识分子一词始终有着介入社会的独立思想家的意思,依照这层定义行事的知识分子不断涌现于人类思想史中,比如号称‘出现在所有思想战线上的守夜人’的萨特就堪称典范。然而,‘知识分子’的含义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美国悄无声息地变化着。雅各比发现,不知不觉中,知识分子们形成了所谓的新阶级,他们依附于各种社会机构,忙于使自己符合机构提出的种种条件,更看重被社会认可,为此甘愿放弃针砭时弊的独立旁观者身份。昔日的大学教授是‘游荡于社会中’的环境不适者,今天的教授们却‘渴望得到一大笔钱,开上好车,贪求各种职位,并为得到爱情、奢华和名誉而奔赴一个又一个会议’。”(《当知识分子遁入“学院”以后》)

如果谁自命“知识分子”,首先有必要按照这段文字来检点自己的内心。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首先是一种立场,一种良知,他不会融入“主流社会”,他以审视、怀疑的眼光看待社会,而不仅仅是琢磨写作风格和文学趣味。而一些人对中国诗坛“知识分子诗人”的作品心怀不满也许是因为其中的很多人舍本逐末,专注于语句的炫耀,以西化的、饶舌的写作风格“吓唬”读者,为了“得到爱情、奢华和名誉而奔赴一个又一个会议”,而失落了批判的锋芒。也就是说,在当今中国诗坛所出现的大多数“知识分子”已经与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在内涵上有了区别。这种品质在解放后几成绝响,虽然不能把全部责任归到诗人作家的身上,这里面有更深层的社会原因,但无论如何,如果避开担当“思想战线上的守夜人”这一神圣义务,仅仅是欧化的词语和句式,这样的“知识分子诗人”被人嘲讽是理所当然的事。值得庆幸的是,在中国,人们还能够读到《傍晚穿过广场》这样的代表知识分子良知的优秀诗篇。

欧阳江河出版过一些著作,但大部分我无缘一见,只于南京先锋书店购得一部三联书店出版的文集《站在虚构这边》。书中那篇《1989年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可能是最近十年流传最广、被引用频率最高的诗学文论之一,它成就了欧阳江河“中年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代表诗人兼理论旗手的双重身份。但欧阳江河又是明智的,他极少参与沸沸扬扬的两大“门派”的口水仗,包括新时期影响最大的诗会之一的“盘峰诗会”,他也没有出席,而是静心写作。这一选择不仅丝毫无损于他的名声,甚至让另一方的诗人以及王一川、陈思和等众多优秀的学者对他也持有相当的尊重。难以想象新时期诗歌要是没有欧阳江河,人们将会少了多少营养。

张清华在《谁是那狂想和辞藻的主人》中,很为欧阳江河缺席“盘峰诗会”而惋惜:“1999年在北京平谷召开的‘盘峰诗会’可惜欧阳江河没有参加,据说是他提前已经知道‘要吵架’故意回避了,但这似乎有点不符合他的个性,照理说,雄辩家正是在这样的场合才会更有激情和刺激感,但他却‘躲’了。他这一躲不要紧,一个阵营的诗人少了一员大将,致使另一方的诗人们在论辩中几乎成了赢家。其实类似这样的场合,论辩的内容也许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论辩的机巧与智谋,甚至是气势与语速。中国的先人在这方面是有传统的,所谓‘舌战群儒’。很多人都设想,如果欧阳江河在,也许完全是另外一幅场景……”其实这没什么奇怪的,1998年,欧阳江河已经离开单位好几年了,心境与80年代相比也有了极大的变化,特别是经过多年的异国生活,他必定知道,经典不是吵出来的,而是用血和泪写出来的,人们只要把每个诗人的作品往纸上一放,时间自然就能称量出各自的分量。新诗出现以来,有多少首诗能与《玻璃工厂》、《傍晚穿过广场》媲美的?我看不多。新文学出现以来,有几部小说能有《傍晚穿过广场》那么深刻的?更是凤毛麟角。

不争吵,用作品说话,这既是一个诗人的选择,也是一个诗人的自信。

如果矫情一些,我们甚至可以借用欧阳江河献给庞德的那首《公开的独白》来向欧阳江河表达自己的敬意——

我死了,你们还活着。

你们不认识我如同你们不认识世界。

我的遗容化作不朽的面具,

迫使你们彼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