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第13/14页)
没有自己,也没有他人。
我祝福过的每一棵苹果树都长成秋天,
结出更多的苹果和饥饿。
你们看见的每一只飞鸟都是我的灵魂。
我布下的阴影比一切光明更肯定。
我真正的葬身之地是在书卷,
在那儿,你们的名字如同多余的字母,
被轻轻抹去。
所有的眼睛只为一瞥而睁开,
没有我的歌,你们不会有嘴唇。
而你们传唱并将继续传唱的
只是无边的寂静,不是歌。
应该承认,欧阳江河的诗歌,有一部分并非我的才识所能把握,也有一些是我眼中的败笔。比如1993年至1996年在国外创作的部分作品,平面、饶舌,因在叙述上的刻意而云山雾罩。也许他有他的道理,毕竟,“这并非一个抒情的时代”。可是,诗歌一定要“综合处理日常生活”才能领取进入90年代的通行证吗?90年代的写作非得与80年代有所区别?我看不一定。世事虽在变化,心态也历经沧桑,但有一些东西不会更改,那就是一个人心底的爱和痛,以及生而有之的性情与天赋对周围“空气”的感受力。当欧阳江河日渐祛除他诗歌中淳厚的古典情韵和对政治的思索而与“后现代”打情骂俏眉目传情,我难以抑制住内心的失落。
也许这该归咎于我性情的懒惰和艺术观念的滞后,毕竟,诗歌作为文学中的文学,必定留下了许多空白有待智慧者去征服,比如90年代和80年代相比,诗歌在叙述技巧上的探索就日新月异。美国美学家布洛克在其著作《美学新解》中说:“每一个字眼和句子的准确意义都是由它们同诗中其他字眼和句子的关系决定的。只有当我们在想象中把总体关系重新构造出来时,才能真正理解这首诗的独特含义。”道理不难懂,而要将理论落实到实践中,不是几句提醒或者十天半月的琢磨就能够达到的。对于大多数读者而言,词语之间的“总体关系”要在思想中“重新构造”需要的不仅仅是意识的转变。退一步说,诗人应该理解读者的那一份小小的惰性和固执。在生活本来就十分沉重的状况下,他们更乐意读到那些相对澄明、有美感、有哲理的诗篇,而不期望被阅读折磨得过于憔悴。
十一
1997年春天,欧阳江河从美国到了欧洲,年底回国,定居北京。回国以后,欧阳江河在其他爱好——比如书法、音乐、艺术评论及策划演出等——花费了更多的时间,诗歌作品量锐减,至今十年中,平均每年大约只有一两首诗。而正是这些“其他爱好”,使他过上了“上等人”的生活。
现在的欧阳江河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呢?《新京报》记者刘晋锋在《八十年代像场天花》里进行了细腻而有趣的描述:
现今的“欧阳锋”住在由著名设计师设计的房子里,在各个房间进出得数次换鞋。入得其浩大敞亮的客厅,莫不会被其屹立在厅中央的大音箱镇住,当然更动人心魄的是整整一面墙的古典音乐CD,光是贝多芬的一首曲子就有数十种版本。
“欧阳锋”在21世纪的日常生活是以修身养性为关键词的,每天看两部电影、听几段西方古典音乐、写几笔书法读读书,周末陪陪小女儿、邀三五好友到家中玩玩扑克。“现在与朋友不谈诗歌了,光谈生活,大约是年纪大了,羞于谈诗。”
生活得太腐败了?“不是腐败,是太休闲了,而且是非常文人式的。”欧阳江河睁大他四川人那种精光闪烁的小眼睛,盘腿坐在沙发上,满面喜气地纠正我的说法。
1993年之后就不属于任何单位,写稿从来不要稿费,汇款单邮寄过来也不会去取,太费事。收入从哪儿来?做演出策划。欧阳江河不透露细节,“但很多知名的演唱会都是我促成的。我的工作方式不可复制,就是打几个电话。”除此之外,书法作品在日本有固定的订单,亦是其不同于其他诗人的收入方式。总之,“欧阳锋”已经过上了一年只需工作两个月的幸福生活。
“一年只需工作两个月的幸福生活”,是很多人的理想,套用另一个诗人的说法,我们拼搏一生,不就是想活得像个人样吗?可是,作为一个读者,我是多么希望欧阳江河能偶尔走出自己“优雅”的客厅,重新回归到语言和思想的丛林中,为人们奉献出更多玉石般的诗篇。
凑巧的是,完成上面这些文字一个星期后,2009年6月9日,我收到了欧阳江河的长诗新作《泰姬陵之泪》前14节。在邮件中,欧阳江河说:“这首长诗只写了一半,但《今天》这一期有个‘印度行’专辑,我只好先发表出来,所以可以发给你看一看。每个看过此诗的人都很喜欢。我停了多年,没写长诗,这个作品有新元素。”当我读完这300行诗歌时,我被字里行间体现出来的稳重、开阔、沉静与智慧震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