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第11/14页)
我不知道一个过去年代的广场
从何而始,从何而终
有的人用一小时穿过广场
有的人用一生——
早晨是孩子,傍晚已是垂暮之人
我不知道还要在夕光中走出多远
才能停住脚步?
还要在夕光中眺望多久才能闭上眼睛?
当高速行驶的汽车打开刺目的车灯
那些曾在一个明媚早晨穿过广场的人
我从汽车的后视镜看见过他们一闪即逝的面孔
傍晚他们乘车离去
一个无人离去的地方不是广场
一个无人倒下的地方也不是
离去的重新归来
倒下的却永远倒下了
一种叫做石头的东西
迅速地堆积、屹立
不像骨头的生长需要一百年的时间
也不像骨头那么软弱
每个广场都有一个用石头垒起来的
脑袋,使两手空空的人们感到生存的
份量。以巨大的石头脑袋去思考和仰望
对任何人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石头的重量
减轻了人们肩上的责任、爱情和牺牲
或许人们会在一个明媚的早晨穿过广场
张开手臂在四面来风中柔情地拥抱
但当黑夜降临
双手就变得沉重
唯一的发光体是脑袋里的石头
唯一刺向石头的利剑悄然坠地
——《傍晚穿过广场》节选
《傍晚穿过广场》约有120行,为节省篇幅,这里只摘引前四分之一,这首诗网络上能够找到,想看全文的读者可以搜索到。
如题目所示,诗歌写的是“我”在傍晚经过广场时的所见所思,融合着沧桑的回忆与对人生、现实、世事的思考。据欧阳江河说,这首诗带有一定的自传性,1990年他生日的那一天,他来到广场上,因为这之前好友骆一禾在广场上突然离世,让他经过广场时感觉自己和亡灵在一起;而“广场”具有公共性,也是一个带有某种历史象征性和政治意义的非常特殊的场合。在一个特定的时候经过特定的地点,内心自然会波澜涌动。而我们读了全诗,不难看出,作者在诗歌中思考的不仅仅是逝去的友人,还是更广阔更深刻的生活与制度。
与《玻璃工厂》、《最后的幻象》等诗歌一样,这首《傍晚穿过广场》同样佳句迭出,而且比前者更深刻,更震撼人心。即使仅仅将其作为一篇美文,也能够给读者带来语言和修辞上的收获。读者可以尝试从该诗的任何一段读起,相信都能得到极大的享受。当然,如果仅仅赞誉它语言的独到和修辞的高妙,那么《傍晚穿过广场》就不会是一首有重量的巨作,而只是一场组词表演了。
在《公共生活的个体立场》一文中,青年评论家一行对《傍晚穿过广场》进行过精辟的解读。一行认为,这首诗的标题,可以拆分为三个词语:傍晚、穿过、广场。“傍晚”引入了时间和死亡主题;“穿过”作为人在制度语境中的存在方式暗示着投身政治或对政治的冷漠;“广场”则隐含着公共生活和世界图景的各种面相。这是从诗歌的内容的角度而言的,在诗歌的形式与表达方式上,一行认为,诗的三种主导性的声音(语调)恰好与“傍晚”、“穿过”、“广场”三个词对应:哀悼的低音对应着“傍晚”主题;激情或对抗的高音对应着“穿过”主题;而分析的平静和冷峻则对应着“广场”主题。这三种声音的交替和交织使诗在智性和激情中达到了恰当的精神平衡,从而像广场包容各种不同节奏的步调一样包容了精神的不同样态。因此,《傍晚穿过广场》成功地回应了诗歌的现代性问题,在诗学方法(诗歌自身的现代性)和诗学材料(世界的现代性)两方面都体现了对现代性的反思。
北大的洪子诚教授在《中国当代新诗史》中,对欧阳江河进行了评价。洪子诚认为,欧阳江河的价值和成就,主要体现在惊人的修辞能力上,“他的诗歌技法繁复,擅长于在多种异质性语言中进行切割、焊接和转换,制造诡辩式的张力,将汉语可能的工艺品质发挥到了眩目的极致”。与此同时,洪子诚指出,这一特点,为欧阳江河赢得了声誉,也使他受到质疑:“炫技式词语的运用及表达经验的复杂,表现了处理这种经验时的智慧,也可能导致晦涩,以及批判向度的削弱。”
总的说来,洪子诚教授的论断并无多少可以指摘之处,毕竟,欧阳江河的一些作品的确存在晦涩难解之弊,比如《悬棺》。但作为一个新诗研究的权威学者,洪子诚却没有意识到欧阳江河的诗歌中宽广无垠的思想,以及对制度的深刻的批判性,这令我非常惊讶。如果落实到《傍晚穿过广场》这首诗,我们就可以看到,欧阳江河对经验的表达臻于化境,生活与政治的主题在诗歌中得到完美而举重若轻的呈现。其结果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当代知识分子的良心。这种品质,在当今诗坛已经越来越罕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