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丽贝卡(第40/71页)

我在梦幻中整夜漫游,

轻轻举步,飞速无声地举步与停步,

用睁开的眼睛低头望着睡觉的人们闭着的眼睛,

徘徊又迷糊,神志恍惚,理不出头绪,自相矛盾,

暂停片刻,凝视着,弯下腰去,又停住了脚步。

有两种空床:铺好的与未铺的。铺好的床友善而诱人,但未铺的床常常更为有趣(即使它们并不特别诱人)。(39)未铺的床比空椅子对拥有者来说更有暗示意味。萨考斯基怀疑空椅子的意义“在摄影前后并不相同”。同样,未铺的床在摄影前后也不尽相同。从照片中可以看到床单上有我们在场的淡淡印记。该印记有时被其他粗糙的痕迹所掩饰——斑点,零散的阴毛——我们不愿让他人看到未铺的床(也不想看到他人的),部分在于这是礼貌问题,但也是表达一种更深的恐惧,即死亡远比性更为可怕。在玛格丽特·尤瑟纳尔(Marguerite Yourcenar)的《哈德良回忆录》(Mermoirs of Hadrian)中,这位罗马皇帝问道:“当我早起读书学习时,多久会替换弄皱的枕头、凌乱的被套——那些我们和虚无相遇的几近淫秽的证据,每晚我们已经终止活着的证明?”如果未铺之床是死亡之床的原型,那么用这些术语说,照片就是记录某人终将离世的预言。

既然未铺之床具有暗示居住者逝去的能力,多萝西娅·兰格1957年到1958年在加州艺术学院教授摄影时,很自然地布置学生拍摄一个无人的私人环境。消息传到了伊莫金·坎宁安那里,她在床上放些发卡,使之看上去没有铺过,并且拍摄下来。坎宁安送给兰格一张底片,作为礼物和敬意。

接下来,摄影师杰克·李(Jack Leigh)——他在本书撰写时去世——本可以拍摄《白椅子,散乱的床》(White Chair,Vmade Bed)或《铁床,弄皱的床单》向坎宁安致敬或做出回应[30]。两幅图像都是房间的系列黑白照,除了衣物和家具外空无一人。《白椅子》表现了一把光滑的在黑门前的白椅,一边是单人床上皱巴巴的床单和枕头。《铁床》的下半部是白床单的海洋,冲向铁床架的垂直栏杆,床后墙面由横向木板构成。床单看着很干净。铁床上的两个枕头朦胧地拥抱在一起。所有的一切都被亲切地校准和记录。在两张照片中,从容地强调色调、线条和形状的交集,是不含任何感情的。可被觉察的,甚至可能是有点做作的人为光影布置,强调了拍摄前的个人故事,同时又在美学上予以否定。

30. 《铁床,弄皱的床单》(Iron Bed,Rumpled Sheets),杰克·李,1981年

© 杰克·李

摄影师李常常有意重访某种沃克·埃文斯的主题和空间。尤其是他拍摄未铺的铁床的照片回应了——至少使我回想起——埃文斯铺过的床的照片,后者摄于1931年的纽约哈得孙街公寓。(40)接下来,它又让我想到阿特热那张阴郁的《在蒙田大街酒商F先生的室内床照》(Intérieur de Mr F. négociant,rue Montaigne,1910)。在昏暗的光线下,侧面是笨重的家具,两个枕头白光闪耀(相对来说)。萨考斯基认为这张床让“整个世界都睡得很糟糕”——如此糟糕以至于可以说这是一张失眠之照。与此相应的是,床本身丝毫未受人类睡眠的干扰。

同样地,埃文斯的哈得孙街公寓床照也毫无诱人之处[31]。大约就在这个时候,约翰·契弗在摄影师的床上过了夜。他认为埃文斯拍摄这幅照片是“因为他无法相信任何人可以在这样痛苦的地方生活”。(41)李的床是质朴的,新洗干净的,洁白的,而埃文斯拍摄的床是糟糕的,凹陷下去的。房间本身更是糟糕。屋顶很低,实际上不可能坐在床上读书,更不用说站了。如果这幅照片仍有美感,那完全是来自摄影师观察并记录下的纯粹的冷静。这是埃文斯30年代照片的共同特性。据一位目击者观察,埃文斯在拍摄贫民窟时一直“戴着白手套不脱下”。(42)

31.《哈得孙街公寓卧室》(Bedroom in Boarding House in Hudson Street),沃克·埃文斯,1931年至1935年

© 沃克·埃文斯档案,大都会艺术博物馆,1994年(1994.256.642)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变得更为明确。在1910年,高雅的品位和礼貌教导人们不拍摄未铺的床。因为这过于侵扰个人隐私。这也是为什么阿特热的F先生的床照有几分让人联想到未铺之床的原因之一:仅仅是进入房间中就感到些微的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