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丽贝卡(第42/71页)
我们看到了在大萧条期间的照片中,以帽掩面如何变成穷困的象征。帽子和长凳两个元素,在维吉拍摄的鲍厄里街夜晚收容所的作品(1938年)中刺目地叠加在一起。照片里,一位前排男士舒展四肢,奢侈地将整个长凳据为己有。在他身后是八到九排人挤人的长凳。他们抱着双臂,他们的脑袋——有些光着,更多的戴着相同的帽子——背靠前方长凳,像是在教堂集会时疲乏的祈祷。就好像在纽约承受的痛苦是如此深重,躺下成了一种特权。其余的人只能分享,四个人一条长凳。
在布拉塞的巴黎,事物看上去没有那么极端。如果有一张长凳要传递的印象,那也常常是一种休眠的体面。只要你白天坐在长凳上,就暗示你只是要小憩一下,或是打个盹。就此而论,打盹似乎要持续你的大半生,但总隐含着要醒来的想法:醒来,感到短暂重生,准备行动(即使那一行动将使你陷入之前的窘境)。
椅子能够适应环境,而长凳历经风雨,饱受生活摧残。长凳的世界观是固定的、坚决的,固执地反对变化而又无力抗拒。常有观念认为长凳自己就是观众,冷眼旁观过往的人类交易。无论发生什么,它们都已见怪不怪——即使是它们第一次亲眼目睹。一条长凳的情绪倒也不总是一样。不,就像任何户外事物一样,长凳有它的春夏秋冬,有它在阳光下的重要时刻。
所有伟大的摄影师都擅于变身为其他摄影大师,即便是偶然和意料之外。他们都拍过看上去与其他伟大摄影师十分相似的作品。对于拉蒂格来说,在这一原则上有些过度,他宣称“一个摄影师不该是只有两面,而是化身为千万个摄影师”。带有变色龙性质的摄影作品最耀眼的例子来自布拉塞,它们几乎和拉蒂格的作品一样安详和雅致。1936年在法国的里维埃拉,布拉塞声称拍摄了一个在午后的烈日下坐在一把耀眼的白伞下的男子[32]。他坐在一张长凳上,背朝占据了一半画面的大海和灰色天空。这是一幅梦幻般的照片,更精确地说是一幅梦幻伞的照片。拉里·哈维(Larry Harvey),年度“燃烧者狂欢节”的创始人给梦幻性质的定义是光线不像是洒在场景上,而像是由此产生发光源。在这种情况下,该图片中的所有光源——和所有阴影——来自那把伞。
32. 《里维埃拉》(The Riviera),布拉塞,1936年
© 布拉塞档案:Mi.IISIAM 1995⁃226
沿着海滨步道,向后再走几米——可以说在另一个画面中——人们可以想象拉蒂格拍下的著名作品《蕾妮在伊登洛克》(Renée at Eden Roc):蕾妮身着白衬衫,头戴帽子,端庄如戴安娜王妃(脚踝相交叉,掩没其中),她斜靠栏杆,由蓝天大海框起来,看起来就像《时尚》杂志的封面。两幅照片——拉蒂格的和布拉塞的——在我头脑中并排而列,不仅因为它们光芒四射的优雅,而且因为它们共有的,几乎难以觉察的忧郁。在拉蒂格的作品中,阴郁由两把巨伞来表现,那隐约可见的黑色如天际线下的雷鸣;在布拉塞的照片中,这点由长凳来暗示。
萨考斯基写道:“很有可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打响之前,青少年时期的雅克·拉蒂格(Jacques Lartigue)和五十岁的欧仁·阿特热,彼此看到了对方在巴黎城布洛涅森林公园拍摄的照片。”那拉蒂格和布拉塞呢,他们有没有见过面?他们遇到过吗?在某种意义上,是的。在上述两幅照片中,他们共享了一把伞。
关于长凳,有些内在的忧伤。公交车站的长凳呈现了挫折和急躁之后的放弃。那些坐着的旅人,盼着离开,被迫在长凳上等候,而一心想的是在巴士上有个座位。无处可去是长凳最典型的性质——绝对无法移动,却比巴士和火车站的凳子更有力。可能这是为什么通常人们在此场景下坐下和放松都很勉强。他们宁愿坐着叮当地数口袋里的零钱,一遍遍扫视时刻表,后者在密谋着加深人们无法安抚和不可依赖的感觉。坐在长凳上就意味着放弃,接受现实,事实上屈服于不可忍受的情境。约翰·瓦尚在一张男性的照片上完美地抓住这一瞬间,那是在1940年的弗吉尼亚州雷德福城外的火车站,该男子躺在一个有着“不得游荡”标语的长凳上睡觉,他不仅伸展四肢,他的黑色西装和长凳简直无法区分,似乎已融入其中。
我曾说长凳有其春夏秋冬——它们确乎如此。在某种程度上,公园中的长凳总是倾向于秋季的样貌。难怪柯特兹对它们情有独钟。他的早期作品有他弟弟杰诺1913年坐在布达佩斯内普利盖特森林长凳的场景[33]。杰诺身穿大衣,礼帽在他身边放着。林中落叶撒满地面。远处可见另两张长凳,一张空着,另一张……我本要说被另一个孤独的旅人占据了,再一看,又不能确定。本以为是人的模糊轮廓却很可能是光与叶的把戏。但是曾经有人在那,就如同大卫·海明斯(David Hemmings)在电影《放大》(Blow-up,1966)中的情形,这一点我很确定。仿佛从上次我看这张照片到我现在再看的时候,这位旅人已起身走掉。这一错觉实际上混合了照片引发的情绪:沉思和早熟的忧郁。只有十七岁的杰诺正值好年华,他审视林中空地的方式就如同一个年近黄昏的中年人在哀悼失去的青春。拍下此照的安德烈也只比弟弟大几岁,他拍摄音乐家的早期作品也浸染着同样的忧伤。这就像是一张底片,他余生洗印出来的各种照片都是从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