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18/50页)

你穿着黑鞋、黑西装,撑着雨伞,像商人走进办公室那样大步跨入麻烦。一家咖啡馆的灯光在旁边墙上涂出粗暴的“发狂”二字。阴沟里已经在闪耀空酒瓶的光芒。一个充满威胁的声音说:

——我警告你。

你看着那个声音,眼神惊恐。选择迫在眉睫。你朝最近的那张脸发起攻击,绝望地想从蜂拥而至的一片制服中突围。有胳膊抓住你,一只拳头让你的一侧脸失去了知觉,踉踉跄跄,你重新站稳,瞥见一条胳膊在上方高高扬起,高得像根绳套绕在高高的树枝上,吊在那儿,接着警棍落下来,伴随着长长的尖叫,那一瞬间你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居然有人会这样做,这样敲会让头骨碎裂,会让脑浆迸射,会杀了你。你看见其中一个警察大叫时张开的嘴:

——不,不。

警棍落下所用的时间只够你的手抬起一两英寸,它像一道闪电——一道持续到永远的闪电——劈开你的脑袋,像一把枪抵住你脑壳开火,像一把铁锤挥向窗玻璃。你跪倒在地。一只手伸上去,吊住离你最近那个警察挂枪的腰带,挣扎着半站起来,最初的一记猛击此刻才从脑袋扩散开,正如斧头砍进多节的圆木产生的裂纹。不不不。

——哦,我的天。

也许事情不是那样,但也许事情就是那样。二十年后,你从冷夜中惊醒,仍然感觉到头盖骨在痛,在试图自己愈合。那时你才二十五岁,刀一般年轻而傲慢,为所欲为,爬上明顿俱乐部(Minton)挺括的桌布,靴子上沾满了泥。侍者正要去阻止,蒙克大喊道:

——都他妈别动。

于是,所有人都呆立在那儿,看着你踏上一张张桌面,像个男孩小心地跃上一块块石头穿过池塘。或许在骨子里你从来都是失控的,只不过现在爆发了。海洛因和酒精。你喝起酒来就像爬出沙漠走进了海市蜃楼,两杯下去就开始撒野。你不会喝醉,你会喝疯。就像那晚在鸟园,跟明格斯、布莱基(Blakey)、肯尼·杜罕(Kenny Dorham),以及大鸟伯德。六个月前大鸟曾企图自杀,一直在贝尔维休养,所以这是一次复出,一次东山再起的尝试——但第一曲他甚至没准时出现,你只好没有他就上场。你烂醉如泥,琴键在你手下颠簸得像海上的船。曲子弹到一半便分崩离析,你零星地想到什么就弹,每五个音符就要错一次,直到你忘了那首歌,又轻快地跳到另一首,最终身陷错音的荆棘丛中不可自拔。

第二曲:你独自开场,咧着嘴笑,鞠躬,跳了一小会儿舞,差点瘫倒在观众席。终于你不知怎么坐上了琴凳,手指粘着琴键,又像酒溢出酒杯似的从琴键滴下来,音符落到地板上,积成了小水洼。明格斯和杜罕加入进来,但此时钢琴的作用只限于不让你倒下。

大鸟出现了,全副武装。前一晚,你走到他面前,微笑着说:

——你知道,大鸟,你不是孬种。你没杀了我。伙计,你不会再吹那些狗屎了。

大鸟只是还以微笑。现在他起了第一个调——《幻觉》——但你还在继续弹他上台前的那些东西。乐队拖拉着停下来。大鸟再次起调,但你像聋了一样,还在继续弹。

——喂,巴德。

——妈的,什么调?

——S调——狗屎调。

——去他妈的狗屎去他妈的……

说着你用肘部猛击琴键,叫喊着没人听懂的话,然后蹒跚着走向后台,身后留下一串脚步。大鸟站在麦克风前,嘴里发出低沉的轰鸣,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就像呼唤一个在森林里迷路的人:

——巴德·鲍威尔。

——巴德·鲍威尔。

——巴德·鲍威尔。

*

在克里德摩尔,你在墙上画了一副琴键,敲出新的和弦,手指摸来摸去,在白墙上留下一长串脏兮兮的印痕。当芭特卡普来看你,你抓着她的手,凝视着她眼中的爱意,爱意,以及始终存在的疑问:多久?期盼你再次好起来,又担心你多久会复发。总在等待什么的结束,和另外什么的开始,等待崩溃的警讯,等待那些会让他脑袋短路的细微小事……

一天下午,快接近黄昏,他抬起头,看见一面旗帜的影子完美地投射到一幢大楼的顶层。他四下张望,以为会有星条旗在附近的屋顶上飘扬,可什么也没看到唯有那片黑影的波纹在墙上舞动。第二天他注意到事物的内部有一种呢喃,建筑物的外墙在微微颤抖。意识突然绷紧,他把一只咖啡杯放到桌子正中,只为看它掉到地上摔碎。看见手提钻刺入路面,看见风钻扯开街道,看见爆破球击穿屋肋。被一群黑压压掠过人行道的鸟吓了一跳。再往前几条街,他看见建筑工人在修理一栋旧楼的防火梯。他注视着电焊机的蓝白火焰,明知太刺眼但还是盯着看。当他移开视线,感到头晕目眩,眼前一片闪耀。他在等那些残留影像消失,但明亮的镁光已经刺伤了视网膜,像一股蓝色暴力,一道银色闪电,刻入他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