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24/50页)

他拧开酒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然后透过车窗上自己的映象,凝视着外面没有星光的欧洲之夜。连绵不绝的原野,火车飞速交会的唯一迹象是突然增大的音量。接着,车窗上的面孔被一条跟铁轨平行推进的公路横切而过,在上方注视这幅场景的眼球就像两个苍白的月亮。有一阵,火车追逐着一辆汽车流星般的灯光,直到铁轨弯向右边,把火车不情愿地拉走。

他在座位上躺下,看着顶上行李架陷下的网兜。车厢里弥漫着酒吧间似的烟雾,窗玻璃上挂满凝结的水珠。零星的旋律飘入他的脑海,又随即散去,一如窗外黑暗农舍的点点黄灯。他用软毡帽盖上眼睛,缓缓驶入梦乡。

他不时醒来,嘴巴干得像毛料,发现火车停在某个不知名的小站——没有站名,也没人上下车,只有一个铁路员工站在那儿,手持咖啡杯,等着火车再次开动,然后把剩下的咖啡渣洒向站台。

*

他的孤独像乐器一样随身携带。形影不离。演出后,跟乐迷或路过的朋友聊天后,在酒吧待到最晚离开后,回家后,找到钥匙听着它们咔嚓打开静静的门锁后,走进永远跟他离开时一模一样的公寓后,把萨克斯盒扔进沙发后——所有这些之后,不管时间多晚,总会有一刻,他想要继续说话,想听见有人在煮咖啡或弄喝的,发出叮当忙碌的声响。每次这样回到公寓,他都会拧开酒瓶痛饮几口,然后穿着内裤背心坐下,尽可能安静地吹起他的萨克斯。住在阿姆斯特丹的时候,他会在夜里任何时候给美国的朋友打电话,但如今,只剩下了萨克斯,他试图用它来跟公爵、比恩(Bean),或其他什么人说话,他会花上一个多钟头,在酒瓶和萨克斯间轮换。

早晨醒来,他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怀里抱着萨克斯,那与其说是从中寻求安慰,不如说是要给予它某种保护。不远处,一个酒瓶躺在旁边,像是萨克斯喝多了,醉倒在地,而地毯上那块小小的污渍,是昨夜它喉咙里倒出来的呕吐物。有时瓶里还剩一小点酒,但今天它里面只有日光,光线从窗口斜射进来,把它像艘船一样装满。仍然躺在沙发上,他环顾整个房间,屋里充满了只有中午才有的寂静,大家都出去上班了,唯一的声响是一只狗孤独的吠叫,一个孩子在笑或者好几条街外工人的声音。他放了热水,躺在狭窄的浴缸里抽烟,让热气润湿他焦枯海绵般的头发。只能听见龙头的滴答,他移动溅起的水花,肉体在浴缸里的吱呀。异国他乡,你的脑袋会变得空空荡荡。仍然抽着烟,他给自己裹上一条巨大的浴巾,打开窗户,迎接寒冷的金色阳光。他用唱机放起一张叫人醒来的音乐,步伐轻快地走到炉前煮咖啡,壶里还压实着昨天的粉末当你有多得用不完的时间,你就会什么都不想,只凝神关注自己的每个动作:伸手去拿一根火柴,关小煤气等冷水烧开。

切面包,涂黄油,听一天的第一张唱片,碎屑掉上他的背心和内裤。他喝咖啡就像喝啤酒,一口接一口,嘴里裹着发潮的吐司,感觉它分解成黑色的咖啡泥。

早晨之后——别人的中午是他的早晨——他披上棕色大衣,戴上帽子,出门散步。他在公园里游荡,看着落叶和长椅——长椅也有自己的季节。秋日的光线呈黄白色,角度如此之低,几乎可以照亮一切,哪怕是阴暗的落《,或玫瑰丛被修剪过的残枝。有人在一条长椅上留了张报纸,他坐下拿起来读。他的丹麦语不好,大部分都看不懂,但手里拿着报纸,看着铅字组成的方块和图案,猜想那是怎样一个特别的故事,这里有某种东西令他感到满足。自从移居国外,他就养成了这样看报纸的习惯,而这总让他想到范普·辛顿(Fump Hinton)五十年代在一间电视演播室给他、皮·威和瑞德拍的那张照片。妈的,范普总是突然就掏出那台相机——看上去他花在拍照上的时间跟弹贝斯一样多。不过,他跟一般人拍照的方式不同:很多摄影师让你觉得好像他们要从你身上偷走什么;而范普让你感觉就像一个朋友破产了需要钱,但又太骄傲不肯向你借,于是你不得不说服他收下,告诉他把那当成借款而非礼物,目的只是为了让他感到安心,好像那笔钱真的很重要。

他们四个正等着给一个电视节目排演一首短曲,但几个男人一起等在房间的感觉很奇妙,它让演播室看上去就像福利办事处或牙医诊所的候诊室。皮·威的样子根本不像爵士乐手,而更像个来自四十年代的英国喜剧演员,专演那种有个老婆不停唠叨的小职员。事实上他曾开枪杀过一个人,有十年时间,他只靠苏格兰威士忌和白兰地奶昔维生,从不吃东西——就连一小块牛排也嫌多。他需要一品脱威士忌才能爬起床,他变得如此虚弱,以至于在去酒铺的路上,必须像抱住久别重逢的老友那样抱住每个遇见的路灯柱。之后他在医院待了一年——肝脏和胰腺已经破烂不堪——等到出院他又开始喝。他个子跟本一样高,本有多壮,他就有多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