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25/50页)
本在看报,皮·威在抽烟,并三心二意地想让身上的运动服更合身:不知怎的它同时既太大又太小。他的领带扯着他的脖子,就像有个醉鬼在跟他厮打。裤脚和袜子间露出白猪肉色的皮肤,没有腿毛,似乎它们被穿了四十年的裤子磨平了。辛顿开始捣鼓他的相机,然后站起来咔嚓了几张。另外三个人不理他。瑞德越过身向皮·威要了支烟。之后瑞德似乎就无事可做了,只能不停提裤子,嘴里说着“好吧……”或者“该死”,同时一边将身体微微前倾。
本翻着报纸,清了清喉咙。他喜欢慢慢地、从容地、不那么仔细地看报纸,只是大致地翻翻。瑞德越过他的肩膀张望,皮·威轻轻晃动他的脚,腿架起又放下,竭力去看报纸之外的东西,任何东西——但如果三个人坐成一排,其中一个在看报,那么其他人就只有一件事可做:守在旁边等他看完,这样他们中的一个就可以接过报纸,让别人来羡慕。本咳嗽,清喉咙,擤鼻子。皮·威叹息,看手表,用牙齿吸气。瑞德又一次向前倾,说该死,然后放了个屁。皮·威擤鼻子擤得像个肺痨。
——伙计们,就我们弄出的这些声响,他们该出来跟我们定个三重奏,本说,他鼓起腮帮子,呼了口气,把报纸合上扔到一边。
皮·威把腿架起又放下,瑞德提了提裤子——现在他的裤脚已经接近膝盖。本把头上的平顶帽推得更加往后,发出大家期待已久的命令:
——走,看看有没有地方喝一杯。
那是多年以前,万里之外,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让他发笑。他放下报纸,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如舒缓的情歌那样飘散。他擤擤鼻子,环顾毫无动静的天空,听到耙枯叶的温柔声响。天空像块大理石,正在朝冬天进发,大地变得坚硬。现在,夏天变得很短,他目光所到之处,全都是秋冬。他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朝他这边过来,嘴里喊着:
——早上好,韦伯斯特先生。他挥手致意,拿不准对方在叫谁,只听见轮子远去那缓慢的呼呼声。每个人都认识他,都以最高的礼节对待他。哪怕是极其简单的事情,比如有人微笑着喊他的名字,或者一条狗跑过来让他拍拍,都足以叫他泪流满面。他很容易哭,一旦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或一旦有人对他做了什么好事,他都会哭,任何形式的真诚都会让他哭。
前一分钟还在把人揍得屁滚尿流,后一分钟就在哭。
*
也许所有的流放者都会被引向海,大海。在码头和港口的运转声中有一种内在的音乐,他常常觉得,布鲁斯的那种忧伤之美,全都体现在一声雾号里,哀鸣着驶向大海,向人们警告等待他们的危险。
他越来越喜欢在水边演奏。在哥本哈根,俱乐部打烊后,他会走到海港,吹着萨克斯,看苍白的朝阳升上灰色的海面。大海是他完美的听众,有双完美的耳朵让每个音符都更深一点,延续得更久一点。在海面的晨光里,或黄昏的薄雾中,水手们倚在靠岸船只的栏杆上,码头工人暂停了卸货,听着他吹出一首首港口之歌。偶尔会有喝醉的水手,一只胳膊搂着妓女,另一只胳膊文着刺青,摇摇晃晃地经过,听上几分钟,然后朝地上并不存在的帽子扔几个硬币。他的演奏如潮水般强大而宁静,呼唤着,仿佛大陆其实不过是艘大船,在随波逐浪,驶向故乡。海水轻拍码头,应和着他想要的缓慢时光,粗重的缆绳被渐渐拉紧。鸣叫的海鸥随着他缓慢的节奏而盘旋。有一次两条鲸鱼冲过了阴影线,它们聆听着如涨潮般哭泣的布鲁斯,直到最后侥幸被海浪卷回,带着他的声音潜入深深的海底。当别人告诉他这件事,他哭了,感受到濒危物种间隐约的同病相怜。
在阿姆斯特丹,他在黑运河枝叶繁茂的水流边演出。在英国,他散步穿过切尔西桥,走向河堤区,桥上的灯光将一片暖意赐予向他涌来的人群,穿细条纹打着伞的商人,穿高跟鞋裹着披肩的女人。他低头看着泰晤士河,一条苍老疲惫得几乎流不动的河,左右两边都是绵延的桥梁,直到河流弯出视线之外。正值下班高峰,每个人不是涌进酒吧就是赶着回家,回到那些在光秃树枝间闪烁的,亮着吐司色灯光的房子。夜晚在蓝色的烟雾中游泳,街灯给藏青色的水面镶上珍珠。有意思,这景色让他想家,但他想的那个家却是伦敦。墨蓝色的天空,透过树枝的灯光,泰晤士河在下面打着悠缓的哈欠——即使当你正看着它,也觉得那像是回忆,像是你在对人们讲述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