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29/50页)

明格斯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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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只是不断扩展的明格斯项目的一部分。每个姿势,每句话,不管多平常,都和所有其他事一样,散发着他的自我:从系鞋带到创作《冥想》(Meditations)。最短暂的一瞥,就足以表现他的整个人和音乐——比如辛顿拍的那张他看报的照片……

明格斯坐下。坐到椅子上似乎没必要如此用力,但有关明格斯的一切都是过量的。他拿起《纽约时报》,粗暴地抖开,用那种他对报纸一贯持有的“什么破玩意儿”的态度把它摊平。他不耐烦地读着,两只手稳稳地紧握住报纸,似乎正在抓着它的衣服翻领,他这里那里地挑出几行,前前后后跳着读,在某些地方停一下,然后又整段略过,然后又再回来,这样一篇文章他用了四五种不同的看法,最后还是没看懂。他看上去就像有阅读障碍症:皱着眉,嘴唇似乎即将要念出看到的词,像个老头在侧耳倾听。他每动一下椅子就放屁,吱呀。他吃着甜甜圈,眼睛盯着报纸不放,一只手把甜甜圈撕成两半,像蛇吞鸟那样塞进嘴里,咀嚼,吞咽,用咖啡送下去,扫开报纸上的面包屑。读完了,他一把将报纸扔到地上,似乎很厌恶,似乎他无法忍受再多看一眼。

或者另一张照片,这次在一家餐厅,他身穿银行家的细条纹西装,圆顶硬礼帽,戴墨镜:明格斯男爵。拍完照他很快酣然入睡。上菜时他醒了,立刻开始把侍者支使得团团转,用一口从大鸟那儿学来的口气嘲讽的英语:

——我说,老伙计……

要么是——嗨,嗨,你……服务员。两者轮换。

发觉邻桌的一对夫妇面带不悦,他双手并用地抓起牛排,开始狼吞虎咽,吃得啧啧有声——嗯呀,啊呀哈呀——像个动物在大嚼特嚼它刚杀死的老鼠肉。谁敢说一声就把这地方砸个稀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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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公爵的乐队开了,因为他举着消防斧满舞台地追胡安·蒂佐尔(Juan Tizol),把蒂佐尔的椅子劈成两半,而当时公爵正准备演奏《搭乘A列火车》(Take the A train)。后来,公爵微笑着问明格斯为什么不事先告诉他,这样他就可以插进几个和弦,在谱子里加点东西。公爵从不解雇任何人——所以他让明格斯辞职。

没人受得了明格斯,明格斯也受不了任何人、任何事。他下定决心,不让任何东西挡他的道——任何东西——结果他的人生变成了一场障碍赛。如果他是一艘船,那么大海就挡了他的道。等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产生了反效果,命运已开始用其诡异的方式向他索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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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明格斯来说,不存在自相矛盾这种东西:任何事,只要是他做的或说的,就自动被赋予了一种完整性。此外,他的音乐着力要消除所有的差异:创作与即兴,粗犷与精密,狂暴与温柔,好斗与抒情。即使提前排练好,也必须有自发的激情;他想回到音乐的根源去探索。最具前瞻性的音乐是那种对传统挖掘最深入的音乐:比如他的音乐。

年轻时他很骄傲自己对西方音乐理论的了解——直到罗伊·埃尔德里奇(Roy Eldridge)说他屁都不懂,因为他没听过科尔曼·霍金斯的独奏,也不会唱。只需一个提醒,他就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都懂。他变得鄙视那些在书桌边绞尽脑汁的铅笔作曲家,并彻底放弃了在纸上谱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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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让任何东西被写下来,因为那会让一切过于固定。相反,他会在钢琴上把各部分弹给我们听,哼出旋律,解释作品的框架以及它们要用的音阶这样过几遍——唱啊,哼啊,在放在手边的不管什么上拍啊——然后就留给我们自己发挥了。

只不过我们必须发挥得如他所愿。

在台上他会吼出各种指令,驳斥节奏乐器,曲子演到一半时高喊“等等,等等”,因为他不满意,向观众解释说杰克·拜厄德(Jaki Byard)他妈的不会弹琴,当场就把他炒了,然后重新开始,但过了半小时,他又让钢琴师归队。

他的贝斯押送着每个人行进,仿佛一柄抵在囚犯背上的刺刀。除此之外,你还会听到不绝于耳的命令并始终感到一种肉体攻击的威胁。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塞·约翰逊(Sy Johnson)抬头看见明格斯扔下贝斯朝他走来,在他正上方张开大嘴唾沫横飞地说他这个狗娘养的白猪多么没用,用拳头猛击钢琴,就像把他打倒在地后正在揍他的脸。约翰逊的恐惧变成了愤怒,开始用力捶打钢琴,似乎那是明格斯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