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41/50页)

有一次他抢了一间诊所,胡乱拿了点麻醉剂和几瓶药匆忙逃走。他在想靠那些药也许他和黛安就可以来个了断。吃药把自己干掉——那就是他的打算。

墙面在干呕。这一秒他感觉如太空失重,下一秒却感觉地心引力冲上来,抓住他的脚踝,穿过天花板,而当他摔到地上,地面感觉像枕头般舒适而柔软。色彩熊熊燃烧,又流失殆尽。窗帘紧闭,灯永远亮着,屋中间光秃秃的灯泡像个从来不动的白太阳。寒意像刀割,肚中有条蛇在扭动。他去看黛安,但只看见一袋悲惨的液体。有时他朝她猛踢一气,然后发现自己踢的是粘着呕吐物的靠垫。电视永远开着:连续剧,答题竞赛,或者西部片里的沙漠和碧云蓝天。有时是汽车或人脸,画面在跳动,特写的人头像老虎机一样不停翻转:他摆弄着控制键想看到稳定的图像,但怀疑自己肯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因为现在完全没有了图像,只有声音。

黛安在抱怨:关掉,亚特,关掉。

然而,此刻,他似乎被迷住了,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机,直到有什么别的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跌跌撞撞地走开,脚被一盏灯的电线绊了一下,他摔倒在地毯上紧随其后是那盏灯翻倒在地引发的小爆炸。那意味着只能靠黛安关电视了,她在控制键上乱按一气,最后拉出天线,把音量调大,于是涌出一片不停呼啸和抽搐的分子海洋,一片雪花噪音,就像来自外星球的广播。她只要拉开一丝窗帘,光的刀锋就刺进来,外面的色彩让她的眼里一阵泛白。

他们把那些药片吞下当早餐,摇晃着被倒空的药瓶,把它们举起来眯着眼睛朝里看,仿佛在看一架对着褐色星空的望远镜。同时有股强烈的冲动,想把东西打开又关上:橱柜、门、冰箱,把一大盒人造黄油的盖子拿掉然后不管。

马桶是个黄色水塘。坐在浴缸边上,他看见自己的手像蛇一样游出去,轻轻弹动卷筒纸,于是一条灰白的纸绳垂落到地面,他不停这样弄,欣赏着柔软的卫生纸在冰冷的地上越堆越高。最终,他玩腻了,回到起居室,起居室的地板是一片呕吐物、血污和碎玻璃的海绵。本来应该放花的地方,到处都是揉成一团的报纸球在慢慢呼吸,似乎随时要盛开。有时他脑子里火烧火燎,有时又四肢发软,连把腿架起或放下都像在爬一座小山。

黛安在对他说什么,但她的话融化成了一团灰色的声音烂泥。他想象她躺在贫民区的马路上,她的身体在腐烂,一只汽车轮胎嘎叽作响地碾过她,就像碾过一堆雪。他看着她走向厨房,厨房里所有橱柜都被噼里啪啦打开,仿佛一阵狂风正穿屋而过。半路上她跌倒在地,被地毯救了,一块三角形的碎玻璃从她的脸颊突出来,像根玫瑰刺,她根本没注意到脸上的血——那些血倒是很衬她。

现在沙发成了他吐和干呕的地方,因为吐出的只有一点胆汁的黏液。眼睛和鼻孔里流出的东西弄得他脸上永远黏糊糊的,感觉就像一只热乎乎的蜗牛刚在上面爬过。当他醒过来,眼睛周围已经形成了一层软膜,仿佛蒙着块灼热的破布。

黛安在哀鸣、号叫,像条饥饿的狗,然后亚特笑着意识到,那的确是狗——一个很容易犯的错误,鉴于这两条母狗实在没什么区别。那条狗被吓坏了,于是亚特,走进风暴洗劫过的厨房,翻橱倒柜,把所有都再开关一遍。他倒了一碟牛奶,知道这用来对付猫很有效所以希望它也能让狗高兴——然后一不小心踩到碟子上,把它全打翻了,油地毡上便布满了小小的牛奶池塘和一片蓝色的瓷器岛屿。他展开搜索,那架势就像要把厨房翻个底朝天,用前臂扫过每个橱柜,让瓶瓶罐罐全掉到地上,这才查看自己找的东西有没有出现。他找到一罐狗粮,接着便开始对抽屉下手——要找开罐器他把每个抽屉都高高举过头顶,让刀叉像尖锐的雨点朝自己倾盆而下,叮叮当当地掉到地上。他趴在那儿,翻来拨去,终于找到一个开罐器,把它猛地戳进罐头肚子,乱转一气,手指在粗糙的尖角上划破也无所谓,再无比珍惜地打开闪着光泽的肉块,开罐器的叉子还卡在肉块里,他就那样不管了,狗已经吃起来。

回到客厅,他在沙发上睡着了,梦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没有灰色,没有白色,没有任何颜色,什么都没有,没有时间和声音,但毫无疑问,那的确是个梦,跟那种黑色沉睡不同。那个梦感觉就像一种狂喜,直到它被色彩和寒冷的疼痛所玷污,于是他又醒过来,关节仿佛从二十英寻深的海底太快地浮上水面,嘴巴干得似乎他的体内已经没有水分,渐渐回过神,他怀疑也许昏迷就是那样。到处都痛,一旦他确定了某个痛点,立刻就会发觉另一个地方痛得更厉害,所以好一阵子,他就躺在那儿追踪着疼痛在全身四处游走,然后发现自己在地上,被血浸湿了,而黛安人事不省地躺在几尺开外。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杀了她,但那种成就感很快被担心她真不再呼吸的恐惧代替了。他努力站起身,头上鲜血横流,也不知是沾上去还是流出来的,摇摇晃晃,像座风中的塔,他踢了一下黛安,没有反应,仿佛他踢的是一袋土,于是又一脚,更重,这次她扭了扭,轻轻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