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40/50页)

还有些人,在他的人生中看见了各种悲剧:破碎的承诺、荒废的天赋、挥霍的才华,他们也错了。他是有天赋,而真正的天赋会确保自己不会被浪费,会坚持让自己蓬勃茂盛。只有缺乏天赋的人才会浪费天赋——但还有一种特殊的天赋,它承诺的永远比它实现的多:那是它存在的前提。那就是切特,你可以在他的音乐中听到,正是它使其散发出那种宁静的悬疑。承诺——那就是一切,永不停歇,哪怕他已经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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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姆斯特丹,他把自己关在旅馆,只偶尔出去散步,在桥上停下,看着干瘦的吸毒帮慢吞吞地走过,不知道他们的守护神正在暗处观望。整座城市在绕着他飞转:道路纵横交错,每个方向他都看四五遍,但还是要不断侧身躲开逼近的有轨电车、按喇叭的小汽车以及丁零零的古老自行车。一座由窗户组成的城市,一览无余。他走过被姑娘们艳唇映红的窗户,走过像家一样的古董店,走过像古董店一样的家。他几乎不说话而当他真的开口,那仿佛只是一种巧合,只是他的嘴碰巧形成了那句话,让它像薄雾一样浮在空中。他听说过有人靠一套生命维持系统无意识地活着,他的躯体现在似乎就处于这种状态——即使它被关闭,他也不会察觉。

回到旅馆,他看几眼电视,在电话上随意拨几个号码,抽烟,等待,让房间在他周围慢慢变暗。站在窗边,望着外面咖啡馆的灯光像落叶般在运河上荡漾,听见钟声在黑暗的水面上敲响。他想起那个老套的说法,说当你死的时候,你的整个一生会在你眼前闪过。而就他记得,他的一生已经在他眼前飘了至少二十年,也许他已经垂死了二十年,也许过去的这二十年只不过是他死去的漫长瞬间。他在想有没有时间回一次家,回到不知在哪里的出生地,回到俄克拉荷马,变成沙漠中的一块石头。石头不是死的,它们就像躲在海底深处的一种鱼,把自己伪装成别的东西——石头就是那种鱼的陆地版。石头是印度教上师和佛教徒力争达到的状态,冥想从一种行为变成了一个物体。热浪是沙漠在呼吸。

在浴室瓷砖的闪亮里,他瞥了眼镜子,看不见自己,什么都没有。他让自己正对着镜子,直视前方,还是没看见自己的踪影,只有那些毛巾,雪白厚实,挂在他身后的架子上。他微笑,但镜子无法证明。他还是不感到害怕。他想到吸血鬼和亡灵,但似乎更像他已经步入非生物的疆域。他盯着镜子,想到他有成百上千的照片存在于唱片以及世界各地的杂志上。从主屋的桌上他拿起一张唱片,封套是克莱斯顿多年前在洛杉矶给他拍的。回到浴室,他把唱片放在身前,看着镜中的影像悬在半空,被毛巾和瓷砖框住,镜中显示出他坐在钢琴前,脸倒映在琴盖上,完美得恍如一个头发蓬乱的纳西索斯(5)。他看了几分钟,然后放下唱片,再一次,镜子里面只有雪白绵延的毛巾。

潮湿的公路在正午的阳光下闪耀着银光。天空晴朗,除了一小块苍白的污点——那是月亮。在这旅程的最后一段,哈利老是有种不安的感觉,觉得汽车跑得不太对劲。当他去看油量表的时候,吃惊地发现,指针已经靠向“空”的位置。他开到下一个加油站停下。一只狗在叫,一块生锈的可口可乐招牌在微风中嘎吱响。一个长着一口坏牙、戴着棒球帽的瘦服务员步履艰难地走向加油泵。他的鼻子看上去就像过去二十年一直在被蚊子叮咬。他加满油箱,咧嘴笑着,问哈利车里坐的是不是他猜想的人。哈利点点头,公爵走下车,握住这家伙细弱的手指,看到幸福漫过他的脸,如同曙光照亮破败的小镇。哈利说起车况不太好,这家伙打开引擎盖朝里面仔细打量,他这样做时烟灰落进了发动机。公爵自称天下第一领航员,但汽修工又完全是另一码事。他最多只能在别人干活的时候,带着感兴趣的表情站在旁边看着哈利从那家伙的肩上焦急地张望。他拽了拽管线把某些部位擦了擦,检查了油箱和火花塞,然后赞赏地咕哝几声,砰的一声关上引擎盖,把烟屁股扔到地上。

——肯定是上次你们加的油不好,公爵,他说,用手背擦擦自己额头。化油器好的,油箱好的,什么都不需要动。她只需要发动上路。

哈利也咧嘴朝他笑起来,宽慰骄傲得像个父亲。

回到车里,他按了按喇叭,公爵挥挥手,他们把车开回公路。

——随时过来,公爵,那家伙跟在后面叫着,一路顺风。

亚特·派伯

他想要那种场面壮观的抢劫,开车到银行,连续开枪,撂倒几个无辜的旁观者,然后冲回车上,当他们呼啸而去,汽车排气管的热气让钞票在地上冲浪般打转。但他的同伙从不让他带枪;他们觉得他太疯,而亚特,虽然失望,却也感到某种骄傲:连这种硬汉也觉得他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