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39/50页)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他被困在这坍塌的破家具组成的隧道,双手按在尖玻璃和碎牙齿上,地上一片番茄酱、咖啡和花瓶水的沼泽,三枝黄色的郁金香漂浮在这一团糟之中。使出所有气力,他挣扎着站起身,就像一个男人从池塘底下爬出来,蛋黄液、餐具、培根片纷纷从他身上掉落,嘴上的血污抹得满脸都是。他首先看见的是一个站在旁边的侍者,手里捧着咖啡壶,似乎准备给他续杯;他后面是别的顾客一张张打开的嘴,嘴里是嚼了一半的煎蛋饼、面包圈和薄煎饼。感到一阵虚脱他伸出一只手,用糟透的掌纹涂抹着墙面,而后冲出门走上街道,浑身布满这顿噩梦般早餐的残渣。外面,旧金山的街道排山倒海,此起彼伏,一辆黄色巴士登上巨浪之巅,像艘海轮一样向他驶来。
*
那是1972年。到了1976年,他看上去仿佛一直以来就是那样,甚至也许更差一点。他的脸在向大地回归,如果他从未离开过俄克拉荷马,那么他看上去就会像现在这样:胡子拉碴,李维斯夹克、牛仔裤、T恤。整个中西部你到处都能看到这种人,靠在吧台上,谈论汽车,对着瓶子喝库尔斯啤酒,一有女人进来就咂嘴唇。这种人过了二十年还是在第一次碰啤酒的地方喝酒。在加油站上班,听着半导体收音机,身边时刻围绕着汽油味和汽车闪耀的光芒。一边看着别人老婆,一边从挡风玻璃上擦去昆虫撞烂的肢体和污点。
*
尽管他的牙齿没了,眼神也蒙上一层失落,尽管如此,那些卖照片的和镜头狂还在拍,他从苍白的比波普雪莱变成一个干瘪的印第安酋长,其速度让他们惊叹,这一切的巨大反差,这脸的寓言,让他们流连忘返。但如果他们看得更仔细一点,就会发现那张脸的变化是多么小,而他脸上的表情也依然如故:同样的动作,同样一副茫然询问的神态。那就是为什么,不管怎样,你还是会继续爱他三十年:他的容貌塌陷了,他的手臂干枯如冬天的树枝,但他举起咖啡杯或刀叉的样子,他穿过一道门或伸手去拿衣服的样子——就像他的声音,这些动作还是一样。一样的动作,一样的姿态:香烟垂在指间,小号松松握住,在手中微微摇摆。1952年克莱斯顿(Claxton)拍下他:轻轻捧着小号,低着头,油光光的头发梳向后面,用少女般的眼神注视着镜头。1987年韦伯(Weber)给他以同样方式拍了一张——只是眼神一片阴暗;他的身体各处似乎都一点点地消失在黑暗里,正如他的歌声渐渐散入虚无,正如他的小号慢慢飘进沉默。1986年韦伯拍到他在黛安的怀里,头抵着她的肩膀,一如三十年前克莱斯顿的那张照片上,莉莉把他紧抱在自己胸前,同样一副孩子被母亲安慰的表情,同样一种甘心放弃所有的感觉。
*
那些歌也会复仇:他一次又一次地抛弃它们,但总是会回头,又回到它们身边。然而以前,他随意拿起一首歌,只需呢喃几个乐句,就能让它充满渴望,但现在,它们对他的演奏已经毫无感觉,不为所动。举起小号,却没有吹它的力气,越来越多地,他只是清唱,他的声音像婴儿头发一样脆弱、柔软。偶尔,那些老歌被他如此温柔地爱抚,会记起曾有的感觉,记起它们曾那么轻易地就能被他的手指和呼吸所激活——但现在它们对他更多的是感到同情,想给他庇护,而对此他已无力消受。
*
无论去哪里,人们都想认识他,想跟他说话,说他的音乐对他们有多重要。记者们的问题长到回答只需咕哝一声肯定或否定。在所有他不感兴趣的事情中,他也许对说话最没兴趣。他有时怀疑自己这辈子都没进行过什么有趣的谈话。不过,他喜欢身边有人说话,并且对方不需要他说什么作为回应。他的音乐也是如此,什么都不说,吹奏出沉默,赋予它某种旋律。他的音乐很亲密,因为它就像一个人坐在你对面,专注地听着,不慌不忙地等着轮到自己开口。
在欧洲,人们对他发出的每个音符都趋之若鹜,他们蜂拥着去看他的演出,因为每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在他的音乐里,他们听到了他历经的所有创伤。他们以为自己听得很仔细——进入了音乐的内心——但其实他们听得还不够仔细。那种痛并不存在。他只是恰好有那种声音。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发出那种声音。他只会一种演奏方式,可能快一点或慢一点,但永远是老一套:同样的情绪,同样的风格,同样的声音。唯一的变化来自衰弱,来自他技术上的衰退——但那种声音上的衰退使它更显得迷人,给人一种凄婉的错觉,如果他的技术从他给予自己的伤害中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那么也许就不会有那种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