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49/50页)

以前,他经常发觉自己边吹奏边思考,对自己的技术有所意识,这令他既分心又放心,因为这意味着在一阵阵自我意识的间隙,他可以完全纯粹地演奏——最无意识的时候,他吹得最好。于是到了某个点,演奏就变成一种狂野的技术遗忘症。而现在,知道自己已处于人生最后的岁月,他反倒能无比彻底地融入音乐,习以为常地抛开所有自我感,几乎是自动地游离或超越于自我之上。每个音符都在渴求着布鲁斯的抚慰,即使最简单的片段,也像伟大的安魂曲那样令人心碎。意识到这一点,他对长久以来一直抱有疑惑、不解和期望的某种东西感到豁然开朗——那就是,虽然他把生活搞得一团糟,但那并未使他荒废自己的才华,因为作为艺术家,虚弱对他至关重要:在他的音乐里,虚弱是力量的源泉。

*

6月,劳丽安排了一次跟医院精神科主任的会面,亚特正在接受他的美沙酮疗法。整部现代爵士乐史,就是一部音乐家们最后被送进这种房间的历史;墙面和服装的雪白,仿佛是对昏暗的夜间音乐世界做出一种否定。甚至医生还在说的时候,亚特就已经忘了他在说什么。那就像每过一分钟都要睡上几秒,或者有几个画面从时间中被抽走了。他已经好几夜没睡,而现在每天的节奏似乎变得飞快,于是他不停地在几分钟的清醒和三十秒的睡眠之间来回切换。一闪一烁。可卡因,海洛因,美沙酮,酗酒——最多每天一加仑的劣质酒,他的身体终于在他的施虐下崩溃了。疾病和手术让他变得千疮百孔:他的脾脏破裂,被切除,然后是肺炎,腹疝,肝又出了问题,他的胃全坏了,胀得像……

——像什么,派伯先生?

——像,你知道吗,那些你扔进垃圾桶的黑塑料袋?就像其中一个塑料袋裂开了,里面所有垃圾破烂儿都开始掉出来。

医生摘下眼镜,看着他发际线剪得很高的平头,他的眼神空无一物,甚至连自怜或痛苦也没有。审视着这张憔悴的面孔,医生不禁想,为什么所有吸毒者都会发生这种情况:到了一定时候,脸孔似乎就会突然自己塌下去,他们变得看上去很老——不是老几岁,而是老一百岁:事实上,他们开始显得好像会长生不老。

几乎是条件反射,亚特的眼睛在房间里搜寻着橱柜,那里面可能有药片、一瓶瓶胶囊、小瓶的粉末。医生的提问毫无进展,为了引出任何可能的回答,问题不得不变得越来越简单;几乎任何东西,看上去都离他很远,或藏得很深,深到无法触及。四十五分钟后,问题已经简单到几乎不成为问题。

——派伯先生,现在是几月?

他想了想外面的气温,记忆中是温暖的,和煦的有蓝纱布般的天空,但又不确定那是不是对很久以前一段记忆的记忆。他很想赌一下4月,但紧接着,正当词语在他口腔后部成形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

——3月?

医生停了一下,然后移向下一个问题。问题被他的咳嗽打断。

——我说得对吗?他低声轻笑。医生很可能会被他语调中那吸毒者的拖腔惹火,似乎他根本懒得让自己开口。他希望一切都由别人代劳。

——美国总统是谁?

长长的停顿,一阵微风吹进来,屋里只有白色百叶窗布满灰尘的嘎吱声。

——这个很难,派伯说。他看着桌子,觉得说不定答案就藏在那儿,潦草地写在便笺上,或压在玻璃镇纸下面,镇纸上投射出他被棱镜放大的脸孔,一只巨大的眼睛赫然显现。许多总统的名字掠过他的脑海,一个接一个,但速度太快,像一群飞鸟,他一个都看不清。他隐约知道答案,但又无法确定。医生盯着他,等待着,不禁被这个男人缓慢奇特的思绪所吸引,随即,出于某种怪异的共鸣,他发现自己也开始游神,一时间对自己的问题的答案也有点拿不准。当他重新在心里肯定了总统的名字,他想,这个男人极端自我;他失忆的原因似乎在于他无法让自己关注任何自我感觉之外的东西——这种自闭如此强烈,以至于对他表现出的那种明显的自私,医生发现自己并不反感——因为那不仅是自私——而是,就好像,被吸入了某种对一切外物漠不关心的真空。

同事们告诉他这男人是个伟大的音乐家,艺术家,他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音乐——什么样的艺术——能把一个如此平庸的男人提升到伟大的程度?爵士乐——有那么一会儿,他让这个词在脑海里游荡,然后,朝拳头里咳了咳,他注视着对面的男人说: